除了打卡、自拍、髮圈,去美術館還能做什麼?記者採訪了上海龍美術館、廣州扉美術館和順德和美術館的相關人士和資深觀賞者,瞭解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採寫 | 南都週刊記者 盛倩玉
誰也沒想到,剛開業的上海浦東美術館“火”了。而它的出圈理由,並非因為它由普利茲克獎獲得者讓·努維爾設計;也不是因為坐擁13個經典“白盒子”展廳,可以看到蔡國強、草間彌生作品以及英國泰特美術館的鎮館之寶《奧菲莉婭》。
而是因為——“浦東美術館最火的展品,是一扇能拍到東方明珠的窗。”
網友以為——
連美術館公號自己都調侃自己——
如今在美術館、博物館等環境中打卡、拍照,正變得愈發普及。在社交平臺中,以美術館/博物館為關鍵詞檢索,能看到數百萬條筆記,主題涉及“拍照姿勢”“穿搭攻略”“神仙機位”等等,不少內容與展覽毫無關係——美術館/博物館似乎正以無比緊密的關係連線著新生代觀眾,但這種連線和接觸,有時又顯得還缺了點兒什麼?
此次,南都週刊記者採訪了上海龍美術館、廣州扉美術館和順德和美術館的相關人士和資深觀賞者,瞭解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一現象?而當年輕人們遭遇美術館,除了拍照打卡,還可以有哪些不錯的觀看方法?
龍美術館:
吸引青年人打卡、髮圈是意外之喜,
不是最終目的
作為國內知名收藏家創辦的私立美術館,龍美術館目前在上海和重慶同時擁有三個大規模場館(西岸館、浦東館、重慶館)。其中,西岸館以清水混凝土澆灌而成的拱形空間,更是在社交平臺中被譽為“魔都最ins的約拍地”。
“拍照打卡已成為現代人的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美術館、博物館中,還發生在各色各樣的生活場景之中”,龍美術館媒體事業部盧輝紅告訴南都週刊記者,“除了相機、三腳架等大型裝置不能進場以外,在館內用手機拍照是沒問題的。”
她解釋道,上述要求是因為“一些展出作品的圖片版權可能有不同歸屬,如果採用高精度的相機進行拍攝會存在版權爭議;還要防止腳架、閃光燈等給作品造成傷害。”
7月31日,德國藝術家喬納斯·博格特的“綻放和謊言”展廳現場,圖由龍美術館提供,攝影:韓小易
美術館的目的是讓人們來參與進來,照片和記錄對於展館和藝術家的作品能夠起到良好的宣傳和擴散作用。“如果人們對展覽缺乏瞭解,或是被擋在門外,這與美術館美育的目標是相違背的。”盧輝紅向記者指出。
龍美術館方面甚至也會關注、檢索網友的評論和照片,“寫得很好的、拍得很好的,我們會向作者徵求意見,採納這些圖片用於宣傳和介紹,博主、網友們往往也很願意參與其中。”
從建築、到展品,乃至櫻花季,在社交平臺上,龍美術館可以“打卡”的地方不少,那麼美術館方面會主動策劃一些適宜於打卡拍照的“網紅展”嗎?
對於美術館來說,在策劃展覽時會考察展覽的藝術性、文化性、教育性、公共性等等因素,會著重考量作品本身和展覽的內容。盧輝紅表示,“如果僅僅為了吸引人流、為了達到網紅效果而辦展,對於展館和觀眾來說是不負責任的。”
她也指出,即使一些展覽因為某些原因成為所謂的“網紅展”“打卡展”,但藝術家在創作時,考慮的其實也是探索作品和藝術本身。她認為,如果因為現場效果震撼、內容豐富,吸引了年輕人前來打卡、發朋友圈,也是“意外之喜,不是藝術家和展館方面辦展的最終目的。”
龍·餐廳隱藏在龍美術館(西岸館)內,飲品區展示著大尺幅油畫《炸雞漢堡》,圖自@龍美術館
比如去年7月,龍美術館的“克里斯汀·迪奧,夢之設計師”開展,每天吸引四五千人前來觀展、打卡,熱度、討論度極高,“年輕人們想要把美好的事物拍下來,想要發朋友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從美術館方面來說,首先關注的其實還是展覽、展品本身的質量和呈現效果,而非打卡和人流量。“畢竟美術館的燈光是打在作品上,而不是打在人身上的。”盧輝紅說。
扉美術館:
打卡型、現場型、準備型……你是哪種觀眾?
位於廣州的扉美術館是一家紮根廣州老城區東山口十餘年的當代藝術機構。在網友的點評中,除了“週末逛展好去處”“小眾寶藏”等評價,也可以看到“非常合適拍照”“打卡聖地”的字樣。
扉美術館策展經理雪瑩向南都週刊記者介紹,目前扉美術館接納觀眾採用手機、相機進館拍照。她觀察過專門前來拍照的人,有些“走之前甚至都不會看作品一眼。有時觀眾還會覺得失望,怎麼拍出來的照片沒有想象中好看?”雪瑩介紹,這一類專為自拍的“打卡型觀眾”,可能會佔到參展觀眾中的三至四成。
更有甚者,她稱之為“一些有趣現象”:比如曾經有一件展品,是藝術家將自己所寫的詩揉成紙團,做成樹花形狀,放置在容器當中,展覽現場會有一束燈光打在這個作品上,達到特殊的設計效果——“許多前來觀看展覽的年輕人在和作品合影時,會動手挪動燈光,讓燈光照在自己的身上。”
還有一類經典的“準備型觀眾”, 雪瑩介紹,他們會在看展前做詳盡的準備,知道展覽包括了那些藝術家的作品,去提前瞭解這些作品相關的背景和資訊。在真正來到展覽中時,很快會建立起自己的觀展線索和理解路徑。
7月份,“去你的美術館”專案第四場活動如期闖入扉美術館,意圖在規範秩序與經驗感受之中掰開一道裂縫,圖自@扉美術館_FEI_ARTS
但現實中這樣的觀眾不算太多。
資深博物館愛好者方軍正是這樣一類觀眾。他先後參觀過超過500座博物館/美術館,翻譯10餘本書籍——僅盧浮宮就在一趟旅程中先後前往三次。
方軍告訴南都週刊記者,自己在參觀前會對參觀路線規劃詳盡安排、對展館資料做詳細瞭解;參觀時會拍照,“主要是拍攝展品和介紹,目的在於還原當時的參觀順序、興趣點以及感受”;而在參觀結束後,會整理圖片,與藝術史上的相關作品進行對比,或者撰寫遊記和相關文章。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一種更普遍的“現場型觀眾”,雪瑩介紹,“他們會從網路等途徑瞭解到相關展覽,真正來到現場時,他們會主動索取和閱讀展覽方提供的新聞稿及作品介紹,再透過自己的方式進入作品。”
5月份,“去你的美術館”專案第二場活動,參展人王碩的專案《便利店開進美術館》。這個“誤入”美術館的便利店期待與觀者探討服務的意義與美術館的意義之間的關係。圖自@扉美術館_FEI_ARTS
在她看來,這也是一種不錯的看展方式。“展館方面提供適度的作品介紹,也會給觀眾留下自行闡釋和理解的空間。觀眾也應該更相信自己,面對作品能得到不同的、發散的感受和認知,這是一件好事。”
方軍也認同這樣的觀點,“做了一點功課之後再拍,會讓拍攝者與展品的互動更豐富,釋出的筆記和照片文案也能更有料。”
和美術館:
打卡的觀眾佔10%左右的會相對合理
位於廣東順德的和美術館近年來的火熱程度無須贅言。
它由世界著名建築師安藤忠雄設計,而和美術館是他在華南的首件作品。在小紅書上,和美術館有超過21萬篇筆記。
10 月 23 日, 貝納 · 維內( Bernar Venet )中國首次大規模個展 ——“ 貝納·維內:單義遊戲 ” 舉行。作品《不確定的線》,攝影劉相利,圖自和美術館
和美術館公關代表向南都週刊透露,美術館的受關注程度是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因為過去十年裡,美術館與大眾還是有一定距離的,文化消費其實也是近幾年才慢慢開始發展的。
據介紹,在建館時館方希望“提供一座身邊的美術館,讓它成為大家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開業之後,和美術館方面發現,目前來自大灣區的客人遠遠超過本地客人。
《右上帶有數字2的飽和銅色繪畫》,貝納·維內,攝影劉相利,圖自和美術館
究其原因,“首先,珠三角城市之間的關係紐帶高、關聯度強,大灣區的經濟基礎相對比較好,觀展的需求也更高,但對本地人而言,作為在家門口的美術館,觀展的迫切程度不高;其次,美術館所在的城鎮以外來人口為主。我們的調查資料發現,順德區域前年在廣東省的人口淨流入量是最高的,因為這裡的工作機會比較多。他們流入的去向主要是大的企業和工廠。”
針對近年來火熱的美術館打卡現象,“雖然目前藝術展覽對本地觀眾來講並不是一個特別大的內生需求,他們多是抱著打卡的心態來,覺得展覽、建築拍攝起來都很好看,但是這至少讓他們踏進美術館了。”
和美術館認為,“很多觀眾甚至分不清畫廊、美術館、博物館間的區別,我們希望一段時間以後,他們會逐漸理解展覽的內涵,進而培養出人們的觀展習慣。”
館方預測,來打卡的觀眾僅佔到入場觀眾的10%左右的比例才是合理的。
“看懂”有不同層次,每個層次都有價值
無論是藝術展、美術展,無可否認的是,無論出於什麼動機或者原因,入場人數在不斷增加,觀眾也是在不斷改變著的,展館方面也在嘗試為觀眾更好地搭一座感受藝術的橋樑。
每年三四月開始櫻花綻放,龍美術館(西岸館)吸引眾多訪客,圖片龍美術館提供
和美術館方面發現,目前和美術館的受眾傾向於視覺上比較直觀的內容,這意味著過於學術或前沿導向的藝術展覽活動,需要透過一定時間的傳播和培育才能被本地區的公眾所接受。“因此在美術館的前幾年,我們制定的展覽計劃是比較綜合性的,除了專業藝術領域,還涉及其他品類的展覽,目的是讓觀眾們有逐漸接受的過程。”
雪瑩告訴記者,現如今,視覺效果突出的展覽總能吸引許多青年人前來,而一些需要點耐心才能進入的展覽,或者一些學術性相對較強的展覽,參展觀眾往往寥寥。“看不懂”“不知道想表達什麼”是人們對於這類展覽的擔憂。但其實,“看懂”只是人們理解展覽和藝術的其中一種方式或者結果,但看展是包含諸多可能性的。“你被它打動了,或者說你在觀看過程中有某些東西被印記在心中了,作品和人之間發生了一種共鳴,有觸動的地方,這也是進入作品的方式之一,就已經可以了。”
去年9月到今年1月,美術館展出“葛宇路個展:搞搞震 冇幫襯”,圖自@扉美術館_FEI_ARTS
從這個維度來理解拍照打卡,它同樣也是與作品發生連線的一種方式,“‘拍’是現在流行的方式,只是打交道的層面還相對錶層。”雪瑩指出,或者說,在打卡和自拍過程中,我們更關注的仍然是自我形象的呈現,“在希望營造出的愛藝術的形象底下,卻沒有很實在的去跟作品接觸和交流。”
雪瑩提到,打卡的觀眾同樣是美術館的觀眾,美術館方面作為承載了公共教育功能的機構,也應該思考如何處理好與觀眾的關係。“也許在前來拍照打卡的人群中,也會有觀眾以某種方式對眼前的藝術作品或藝術家產生興趣,從而進一步瞭解,一步步與作品或美術館空間建立聯絡。這聽上去也許有點浪漫化,但只要機率存在,美術館就應該繼續搭建公眾的橋樑,而不是設立門檻。”
上海“回家”全民創作公益展是“家就是美術館”的延續,同樣是基於疫情背景下家的居住空間功能和大眾生活方式的變化,同樣秉持了扉美術館“人人都是藝術家,無處不是美術館”的理念。圖自@扉美術館_FEI_ARTS
她告訴記者:目前扉美術館正舉辦的“這就是劇場”展覽中,展廳中的一件展品是一個電話裝置,裡面有音訊的作品。她曾看到有前來打卡的年輕人,本來只是拿起電話擺個姿勢拍照,卻被作品的內容吸引,最終聽完了整段音訊,並沉浸到展覽當中。“觀眾也在當觀眾的過程中,慢慢去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觀眾。”
方軍認為,如果沒有條件,或者沒有精力去做深入研究的話,也可以依賴直覺。“沒必要害怕藝術,其實可以採用‘還原論’的解讀方法,不是庖丁解牛,而是強行肢解。”
《三條不確定的線》,貝納·維內,2007,和美術館藏展覽。攝影:劉相利,圖自和美術館
他分析道,藝術之為“藝術”,核心不在於思想或主題,首要的元素仍然是材料與手法——可以先了解其材料,分析其特異之處,以及其中包含的創造性或可解讀的價值,然後細觀組合材料的手法,運用材料的手段,到最後才去考慮它所謂的“主題”:回到藝術品的本源去觀看,不用苛求得到多麼整體的體悟。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看懂”,有不同層次,每個層次都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