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上的胖女孩們，一邊與自己的身材和解，一邊積極擁抱生活
文 | 李瑩
編輯 | 餘樂
她叫石原泥美，不是石原里美。
石原泥美是一個在抖音上擁有500多萬粉絲的服裝測評博主，嚴格來說，是“微胖”的服裝測評博主。
“身高158，體重130，天生黑黃皮。”
“肩42、胸97、腰83、肚子91、臀103、大腿54、小腿37。”
這是被石原泥美掛在自己抖音主頁上的身高、體重和各種圍度的資訊。這些數字意味著，泥美擁有的絕對不是現代審美中的勻稱身材。
當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女孩子對體重避而不談的時候，胖女孩泥美卻可以毫無顧忌地在抖音上展示自己腰腹的贅肉和飽滿的大腿。抖音短影片裡的她經常做一些搞怪的動作，比如隨意撥弄肚子上一圈圈的肥肉，摳一摳鼻孔表達對衣服的困惑，扎很搞笑的馬步來展示褲子的彈性。快洗破了的老頭衫和碎花短褲幾乎是泥美短影片的標配，她要以此為底色嘗試各種衣服和風格。
抖音短影片中的石原泥美
看到有文章說自己是邋遢且自信的小胖子，泥美笑著對《財經》記者說：“我覺得還挺好的，我就是一個這樣的形象，不會每天精心打扮，隨意舒服就好。”
像泥美這樣的自信樂觀的胖女孩在抖音上已經越來越多。她們有的幫微胖女孩測評衣服，有的分享好看的穿搭，有的化著精緻的妝容在鏡頭前大方展示魅力，有的就這麼開心地笑著，記錄自己的喜悅和美好。
當社會主流審美被“以瘦為美”所裹挾時，這些胖女孩們在社交平臺上撕開了主流審美的一個小口子，讓大家看到，原來胖女孩也可以這麼美。
掉入焦慮的漩渦
現代女性，是被困在身材焦慮裡的。
商場裡鋪天蓋地都是小碼的衣服，活躍在熒幕上的明星一個比一個纖細，減肥課的廣告散佈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好像一切都在宣告：這個時代，做人要瘦。
這樣的環境下，被形容為“水桶腰”“大象腿”的胖子，尤其是女胖子，往往會成為被嘲笑的物件，不管是在網路，還是在現實之中。
因為身材，胖女孩們或多或少都遭受過惡意，在當下的審美里，這種事情時有發生。胖，似乎成了原罪。因為身材的問題，她們感受到很多來自外界的惡意，甚至於自己的父母也會經常說，“你怎麼這麼胖，再不減肥你長大會後悔的”、“你看你大腿，太粗了，簡直就是大象腿”。這樣的話，胖女孩們聽了太多。
與泥美一樣，孔皙藍、魚餅和樂事都是抖音上活躍的“胖girl”。她們現在樂於展現自己的身材，但也幾乎都經歷過為身材而羞恥的階段。
孔皙藍是從小胖到大的，上學時一直都是班上最胖的那幾個女孩子中的一個，班上的男孩子喊她“肥婆”。其他女生搬不動東西可以理所當然得到男同學的幫助，卻沒有人幫助過皙藍。
14-22歲之間，在長達八年的時間裡，皙藍都有著很嚴重的身材焦慮。“我很不喜歡我自己，其實我也就是胖而已。我當時就搞不懂，自己明明性格特別好，從來不發脾氣，對誰都笑眯眯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會喜歡我。”
155斤的李魚餅前段時間在上搖擺舞的課程時，遇到一個需要被搭檔揹著頂起來的動作，她的體重對搭檔來說是有些壓力的，她能感覺得到。落下來時，有個男孩子說感覺樓要被震塌了。魚餅被這樣的話擊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是身邊另一個朋友為她挺身而出，指責那個男孩子能不能不要body shame（身材羞辱）。
為了減肥，魚餅有段時間會暴食一天絕食一天，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跟著越來越糟糕，常常是哭著醒過來，最終她被確診為抑鬱症。
小學時因為太胖而被同學的弟弟嫌棄，樂事無法加入到小朋友們的跳繩遊戲中。那小男孩一句“她好胖，不讓她跳”，還在上小學的樂事就開始偷偷吃起了減肥藥。
樂事（@李樂事）告訴《財經》記者，大家聽到過的減肥方法幾乎90%她都嘗試過，包括減肥藥、酵素、束縛帶、保鮮膜、瘦腿霜，什麼三天減肥法、七天減肥法。“我不定期就會冒出一個減肥的想法，然後實施，實施之後再放棄，不斷迴圈往復。”結果無一例外，都不太成功。
減肥也沒有讓皙藍變得自信起來，減肥又復胖，讓她感到了更深的挫敗。所以後面每一次減肥，皙藍對自己越來越狠心，採用更加極端的減肥方法。但最終體重沒有明顯的下降，身體卻壞掉了。
減肥中的胖女孩大多像皙藍一樣，自己跟自己較勁，完全鑽入了減肥的牛角尖。“當時整個人的心都吊在體重數字上面，不在乎自己開不開心，什麼都不在意了。”
在女孩子最應該去展現自己美麗和青春的年華，皙藍因為身材問題一直在內耗，現在想來是非常遺憾的事情。
與身體和解
在做短影片以前，泥美對於自己身材的評價都是“胖”，即使之前減到過98斤，她還是覺得自己是微胖的。但跟皙藍她們不同的是，泥美從來沒有因為覺得自己胖而覺得自卑，或是格外在意自己的身材。
在做自媒體的過程中，不斷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不斷有人給她正向的反饋，這一切都讓泥美覺得自己這樣也是很可愛的、很美的，她已經真正從心底認可了自己的身材。“我覺得我有更多閃閃發光的點。我清楚自己的優勢，我很外放，我很聰明，我工作很容易做好，我很容易被別人肯定，這些都是我自信心的來源，身材並不是他們評判我的唯一標籤。”
也正是因為對自己完全的認可和足夠的自信，腰腹的贅肉和肉嘟嘟的大腿不會是讓泥美難以接納和需要掩蓋的東西。“我不排斥在鏡頭前展示自己的身材，可能先天就沒有這種身材的羞恥感，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可以讓人自卑的事情。”泥美很自然地掀開上衣露出自己的肚子，一邊用手捏，一邊告訴《財經》記者。
前段時間錄製綜藝《大有可為的我》，泥美大大方方地在節目中把肚子露出來，用肚子夾硬幣，看看自己能夾多少個。瘦子可以有鎖骨放硬幣的挑戰，胖子也可以有肚子夾硬幣的挑戰，這是瘦子的身材無法做到的。
大三開始，皙藍經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她的生活要一直被身材和體重所困擾，一直處於這麼差的情緒和狀態。她開始自我反省。大四開始，皙藍慢慢地改變了心態，不再節食，開始適量運動，把精力更多投入到學習和工作上，去交那些永遠會告訴她“你很漂亮”的朋友。
畢業之後去到北京工作，有天早上皙藍穿好衣服、收拾好自己準備去上班，經過鏡子前突然覺得自己今天好漂亮，就拍了一張照片。去上班的路上她忽然釋然：怎麼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自己，怎麼都會有人討厭胖子，我不想再被任何人評價了，不想理他們了。索性她就註冊了社交帳號，逐漸試著在上面分享生活。
皙藍分享在抖音的微胖穿搭
阿丹（@是阿丹呀Yaa）現在160斤，她也是從小胖到大的那種女孩子。以前的阿丹不會穿得花裡胡哨，只會用黑色衣服把自己藏起來，在大街上走路也是儘量低著頭，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但現在，阿丹可以穿著鮮豔的裙子、畫著精緻的妝，在抖音上跟大家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在阿丹看來，與自己和解是內心與外界雙重因素作用的結果。“其實你長得很乖，你已經算是胖女生中比較好看的了。”高中時，身邊朋友偶爾的鼓勵漸漸讓阿丹對自己有了些信心。上大學之後，自己的想法和主見變得多起來，阿丹會去看別人怎麼穿，自己也會買回各種衣服多多嘗試，然後就發現原來自己穿衣服也可以很好看。“胖一點就胖一點吧，臉還是好看的。”
160斤的阿丹也可以穿好看緊身上衣和小短裙/受訪者供圖
阿丹告訴《財經》記者，當她自己能夠做到真正直麵肥胖和身材問題的時候，才發現身邊的聲音也大多是積極正向的。對體重釋然，與身體和解，身材焦慮帶來的陰霾也就不攻自破了。
找到胖女孩的價值
在全職做自媒體之前，泥美從事的是短影片運營的相關工作。身處這個行業，泥美夠看到紅利，也比較清楚在各個領域做到什麼體量會有多大的收益，所以結合自己微胖的身材，她最終選擇了去做微胖測評。“門檻相對較低，變現比較可觀。”泥美表示。
因為想做有趣的內容，泥美借鑑了《萬萬沒想到》的風格，輕快、有趣、快節奏。“我的表達系統就是這樣子的，我要說的讓別人開心一點。”
雖然早有規劃，但內容發出去之後的受關注程度還是泥美沒想到的。釋出的第三條主題為“130斤的我挑戰制服風”的影片很快火起來。泥美記得很清楚，第三條影片小爆之時她正好跟家人在西安旅遊，在冷風中排隊買華清池表演的票。看到粉絲一直在增長，泥美當時還特驕傲地跟弟弟說：“你看，姐有粉絲了，我要成網紅了。”
觀看錶演的過程中，泥美忍不住時不時低頭看自己的粉絲增長量，“一會兒就變成99+，只要變成99+我就把它點開，然後我就看多長時間還能再增長99+。”一邊是表演帶來的震撼，一邊是漲粉帶來的喜悅，泥美在西安的冷風中感受著雙重的激動。
一開始，她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一個月漲粉5000，三個月漲粉1萬。到現在一年左右的時間，石原泥美的粉絲已經增至546萬。
一方面能給出熱門衣服最真實的測評，一方面可以透過搞怪的形式讓看到影片的人圖個樂，泥美覺得自己的內容就是有價值的。“又有實用價值，又有情緒價值，這就夠了。”
最近一次，泥美跟風模仿了“你好香奈兒”主題的短影片。跟大多數正經變裝影片不同，泥美是微胖+搞笑那一掛的，連她自己都在文案裡自詡是“血統最純正的鄉奈兒”：黑色塑膠袋裹在身上當晚禮服，勒出了腋窩處的肥肉；打底褲在脖子上繞了一圈當圍巾，把本來就不算挺拔的頸部蓋了個嚴嚴實實；粉色包裝袋紮成帽子扣在頭上，更加突出了原本就肉肉的臉蛋……最細節的是香奈兒1號造型的“手套”——長筒襪剪了幾個洞套在手上，露出來的不算修長的手指部分，被助理全部用黑色油性筆塗滿。這麼做的結果是，泥美頂著一雙怎麼也洗不太乾淨的手過了兩天。
泥美的“你好香奈兒”短影片
在樂事眼裡，在抖音上開始的事業將她帶入了新的人生階段。透過微胖服裝測評，樂事在抖音上聚集起58.7萬粉絲。慢慢地，粉絲中有了可以維護自己的人，能夠在自己遭遇惡評的時候挺身而出，給她撐腰。樂事認為自己與粉絲是互相成就的，她透過真實的內容和樂觀態度給粉絲帶去正能量，粉絲也會給她輸送一些信任感和支援。
“如果不是抖音，我現在可能還是一個敏感又自卑的小胖子，在某個辦公室裡遭遇著來自別人的嘲笑，然後生活就是無望的減肥，但因為做了抖音，我的收入有所提高，性格變得開朗，也從前男友那裡解脫了。”樂事說，她很喜歡現在的自己，也很享受現在的生活。
樂事在抖音展示微胖穿搭
魚餅有個叫做@鯉魚餅兒的賬號，是她名字的諧音。在她的抖音裡，魚餅完全就是個酷酷拽拽的小姑娘，穿辣妹風的衣服，化著歐美範兒的妝，向大家分享穿搭，全然不似會有身材焦慮的樣子。
實際上，做短影片的過程讓魚餅越來越能開啟自己，不管是穿衣服還是對她的性格本身。魚餅告訴《財經》記者，可能就是因為做了這個賬號，她才開始去嘗試一些比較性感的、比較大膽的衣服，然後發現自己穿這樣的衣服也是ok的。鏡頭前的突破也被延伸到生活中，魚餅在影片裡搭配的衣服可以大大方方地在日常生活裡穿出去。
魚餅直言，搭配衣服是一個很麻煩的過程，每次拍一套穿搭，她會鋪滿一床衣服，一件件試，還要考慮配飾，項鍊、耳環、包包，要兼顧到每一個細節。因為想要呈現給大家美好的一面，所以她願意不遺餘力去做這些東西。當有人在評論區留言說“想要衣服連結”“姐姐好酷”“為什麼還不開播賣衣服”這種話時，餅兒會感到特別欣慰和值得。
“我發了抖音，會有女生誇我，說我是寶藏，我會很感動。”魚餅覺得，在這裡被看到和肯定的感覺，真好。
跳舞的魚餅/受訪者供圖
影響更多的胖女孩
在抖音，皙藍是@榴蓮味礦泉水，是被五千多粉絲關注的美少女達人。給自己取名叫“榴蓮味礦泉水”，是因為皙藍覺得自己跟榴蓮這種水果很像，有人喜歡，卻也有人天然地厭惡，“我不需要不喜歡榴蓮的人去喜歡，做自己就好了，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可。”
皙藍希望，喜歡“榴蓮”的，是那些陷在身材焦慮裡的胖女孩們。
“開始做這個賬號之後，就有很多不自信的胖女孩後臺私信我，跟我聊天。然後我就發現自己真的能夠影響到她們，能夠讓一些女孩子改變對自己的看法，去嘗試新的衣服，去拋棄那些寬鬆的、大碼的、黑色的衣服，去化妝，去愛自己，不在乎自己的體型。”皙藍說，有很多隻有100斤多點的女孩其實也會因為身材自卑，但她們有的會被自己的內容所打動，慢慢做出一些改變。“所以我特別想把這個賬號接著做下去。”皙藍表示。
阿丹也被不少粉絲私信過，有一個令她印象深刻。一個胖女孩要去見男朋友的家長，很擔心男朋友父母會對她的身材有意見，就來諮詢阿丹見家長時應該穿什麼衣服。阿丹當時在淘寶上找了幾套發給了她。“我就跟她講，叫她不用太緊張，不要太在意身材的問題，是跟男朋友在一起，又不是跟他家長在一起，要對自己有信心。”
阿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挺普通的胖女孩，但後來發現可以影響到別人，突然就多了一分成就感。“會覺得自己原來也可以在網路上，透過一些影片或者圖文，幫助到和我一樣的女生，感覺還挺特別的。”
在樂事的抖音粉絲群裡，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微胖或是比較胖的女孩子，在群裡如果有人因為身材問題不開心了，會有一大群人來安慰她。能夠在抖音平臺凝聚起一個屬於胖女孩的小群體，樂事覺得這是一件特別溫暖的事情。
魚餅告訴《財經》記者，非常希望大家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我希望能讓那些不自信的女生或者是很敢穿的女生，可以透過我獲得一些穿搭的靈感，不自信的女生可以看到胖女孩可以這樣穿。”
對於胖女孩們來說，像泥美、皙藍這種樂觀且自信的大碼博主，讓她們看到了豐滿身體背後的另一種生活姿態。這種姿態不是一味地穿顯瘦衣服來迎合社會的審美，不是把肉體包裹起來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更不是不顧健康一頭鑽進減肥的牛角尖兒。
在泥美看來，大家對胖子的接受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先有一些比較開朗的大碼的人出現，慢慢會讓大家看到大碼女孩同樣也很美，這會逐漸帶動一批人不再為他們的身材去焦慮。其實，現在胖女孩所面對的網路環境已經在好轉，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大碼服裝，胖女孩們有了越來越多的服裝選擇。
誰說美只有一種姿態呢，臉圓圓的其實也蠻可愛。
作者為《財經》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