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全生、邸恩嘉(分別系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語言科學研究所所長,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地名是語言學中的一個專門領域,地名的用字和讀音都有一定的特殊性。正因為特殊,所以地名一直是學界持續討論的熱門話題,也是民間普遍關注的焦點問題,尤其是對地名讀音的選擇和審定,常常會各執一端,見仁見智。個別縣市地名的讀音還要由國家民政部門會同有關專家來定奪。可見,地名讀音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語言學問題,也不是一個單一的正音問題,不能簡單地用普通話讀音做規範求統一。一個地名讀音從當地民間層面的習用讀音到國家民政部門、語言文字工作部門的權威認可,再到詞典層面的規範讀音,往往而且必然會考慮到社會、歷史、地域、民情、層級等諸多方面的因素,遵從的是多元性選擇,而不是唯一性標準。從《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第7版反映的現有地名讀音看,大致體現出了五方面的考慮,以下逐一論述。
承古性
地名讀音的承古性是指地名讀音繼承了中古或上古時期的漢語語音特點,這些古音在普通話中已經發生演變,而在特指的地名中還保留著。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說,地名往往儲存古音。例如山東省費縣的“費”,讀bì,廣東省番禺縣的“番”,讀pān,都儲存了古重唇音(今雙唇音)。“費”讀bì的音在《現漢》中尚未注出,只有fèi一讀。“番”讀pān,在《現漢》中已經注出。“費、番”在上古音中聲母均為滂母(今p聲母),今讀bì、pān是“古無輕唇音”的上古音遺存。“番”在中古音《廣韻》中已讀為孚袁切,屬敷母(今f聲母),讀fān,廣州話裡“番薯,番瓜(南瓜)”的“番”已與普通話一樣,讀fān,可見,“番”讀pān的讀音還保留或限定在該地名中。
再如山西省洪洞縣的“洞”,讀音為tóng,不讀dòng。《廣韻》:洞,徒紅切,縣名,在晉州(今臨汾堯都區)北。此音已沿用千餘年。普通話中“水洞”的“洞”讀dòng,源於《廣韻》徒弄切,tóng只用於洪洞地名中。浙江省台州市、天台縣的“臺”,讀tāi,源自《唐韻》土來切,《集韻》湯來切,音同胎,保留的是中古音。
安徽省六安市的“六”,當地讀lù,不讀liù;江蘇省南京市六合區的“六”也讀lù。讀lù最晚是中古音的保留。《廣韻》《集韻》均為力竹切,音同陸。到《中原音韻》,才入尤侯韻,入聲作去聲,讀lìu。《洪武正韻》有兩讀:力救切,讀lìu;盧谷切,讀lù。目前來看,民政部已認可了“六安”的“六”讀lù的讀音。
從俗性
地名讀音的從俗性是指該地名的讀音不是按中古音的反切讀音來讀,而是遵從了當地不合古音的俗讀。
比如,山西省繁峙縣的“峙”,讀shì,不讀zhì。按照《廣韻》直裡切和《集韻》丈裡切,“峙”切成今音均為zhì,可見讀shì是當地的俗讀。廣東省東莞市的“莞”,《廣韻》《集韻》均胡官切,音恆。《集韻》又沽還切,古丸切,音官,讀陰平調。“莞”讀上聲調guǎn,不合以上反切,在記載粵語的韻書《分韻撮要》中才有今天上聲調的讀音。“琿”作為地名用字,在吉林省琿春市中讀hún,在黑龍江省黑河市璦琿區中讀hūi,也是分別遵從了當地俗讀。安徽省蚌埠市中的“蚌”,《說文解字》是步項切,《廣韻》《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也是步項切,《中原音韻》:幫母,江陽韻,去聲,今音應讀bàng。今讀bèng也是遵從了當地俗讀。河北省蔚縣的“蔚”,讀yù,不讀wèi。《現漢》也注為yù。但《廣韻》中是於胃切,讀wèi。審定為yù音顯然也是遵從了當地俗讀。“漯”有兩個讀音。《廣韻》“他合切”,《增修互注禮部韻略》“託合切”,讀tà,今山東的古水名漯河,讀此音。然而,河南省漯河市的“漯”讀luò,不合古音。也是遵從了當地俗讀。浙江省麗水市的“麗”,讀lí,不讀lì。《廣韻》《集韻》均為郎計切,《正韻》力霽切,均讀lì,音同隸。讀lí當是遵從了當地俗讀。
容錯性
地名讀音的容錯性是指有的地名讀音不知何時因何原因產生誤讀,一直這麼讀下來,不予正音。
比如,四川省筠連縣的“筠”,讀jūn,不讀yún。《廣韻》為贇切,《集韻》《韻會》於倫切,都切為yún,音同雲。讀jūn可能是受聲旁“均”的影響。黑龍江省穆稜市的“稜”,讀líng,不讀léng。可能是受同聲旁字“凌陵綾”的影響。黑龍江省訥河市的“訥”,不讀《廣韻》“內骨切”的nù,也不讀《現漢》注音nè,而讀nà,可能是受同聲旁字“納衲鈉”的誤導。貴州省大磏鎮的“磏”,不讀《廣韻》“力鹽切”的lián,而讀qiān。可能是受同聲旁字“謙”的誤導。江蘇省滸墅關鎮、滸浦鎮的“滸”,讀xǔ,不讀hǔ,當是受聲旁“許”的影響。上海市莘莊鎮的“莘”,讀xīn,不讀shēn,是受了聲旁“辛”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誤讀的字有縣級地名,也有鎮級地名,而且以上“磏”“滸”“莘”這些鎮名的讀音,均在《現漢》中明確注為qiān、xǔ、xīn,這是比較特殊,也比較罕見的。因為一般情況下,地名的特殊讀音只能照顧到縣級及其以上行政區劃的地名。
存異性
地名讀音的存異性是指國家民政部門和《現漢》認可同一個字在不同地區的不同特殊地名讀音。比如,《現漢》中“樂”有lè、yuè、lào三個讀音,讀lào音,專門用於河北省樂亭縣的“樂”,也用於山東省樂陵市的“樂”。但是,同是縣名中的“樂”,浙江省樂清市的“樂”,當地讀yuè;河南省南樂縣、廣東省樂昌市、青海省海東市樂都區的“樂”,當地均讀lè。《現漢》中雖未為地名注出“樂”讀lè的讀音,但在百度百科中已按當地讀音注出。看來同屬縣一級的上述幾個地名中的“樂”,讀音取向可以不一樣。
再如,河北省大城縣的“大”,讀dài,不讀dà;北京市大興區的“大”,讀dà,不讀dài。處於鄉鎮及其以下地名中的“大”,讀什麼音,更是各取所讀。如山西省太原市陽曲縣大盂鎮的大,讀dài,不讀dà。山西省陽泉市盂縣大汖(pìn)村的“大”,讀dà,不讀dài。
此外,河南省滎陽市的“滎”,讀xíng,不讀yíng,源於《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惠扃切”;四川省滎經縣的“滎”,讀yíng,不讀xíng,源於《集韻》縈定切。“滎”的這兩個讀音,均有古音來源。河南省澠池縣的“澠”,讀miǎn;作古水名澠水時,讀shéng。上海莘莊的莘,讀xīn,不讀shēn;山東莘縣的莘,讀shēn,不讀xīn。同一個字在不同的縣、不同的鎮、不同的物件中,讀音取向可以不一樣。
開放性
地名讀音的開放性是指無論是《現漢》,還是國家民政部門,對地名特殊讀音的認定一直持開放態度,一直關注地方政府與民間群眾的訴求。改革開放前,各地經濟還比較落後,交通不暢通,旅遊業不發達,人口往來少,新聞報道也少,某個地名的特殊讀音,原來只在某地的小範圍內稱說,沒有意識到它的讀音變化後會在當地人的心目中有何反響,當地人也很少有機會能聽到不一樣的地名讀音,外界也很少關注這種特殊的地名。
改革開放後,情況就不同了,尤其是當這個地區的經濟發展起來,人員往來、新聞報道增多,當這個地名要在高速公路上標示時,問題就凸顯出來了。比如山西省洪洞縣名本應讀hóngtóng,中央電視臺報道,高速公路的標示牌,都是hóngdòng。答案很簡單,因為《現漢》原先只有dòng一個音。後經國家民政部門組織專家考察論證,確定洪洞地名專用音tóng,近幾版《現漢》上也增補了該音。可以看出,對某地特殊地名讀音,只要是地方政府根據民間訴求正式給民政部打報告,經專家論證合理,即會得到官方認可,也會在《現漢》中得以增補。
地名作為一個地域形象的重要標識,它的用字和讀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一個地方文化的凝縮,可以代表一個地方經濟的品牌,對擴大地域影響力具有無形的價值,這也是上層、地方、民間、學界和《現漢》普遍關注的原因所在。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05日0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