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兩旁的白楊,
送我們到高臺,
雖然沒有風,
已經夠蒼涼。
感謝溫和的太陽,
送我們往西走,
面對沙裡的遠山,
喝一杯暖酒。
——廢名《過高臺縣往安西》
撰文 | 三書
01
“我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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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早秋》
(唐)李白
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
霜威出塞早,雲色渡河秋。
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
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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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35年初夏,詩人李白應朋友元演之邀,來到太原,欲攀桂以求聞達,然而命途輾轉,蹉跎數月終未能得。時已至秋,李白感歲華之搖落,遂有歸歟之嘆音。
運轉無已,天地密移。夏曆七月,花草接到時令,開始凋零。此時一個明顯的天象,就是大火心宿向西方滑落。心宿乃二十八星宿東方青龍的第五宿,於每年夏曆五月黃昏出現在正南方最高處,六七月開始下行,故曰:“七月流火”。
“一體之盈虛訊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列子·周穆王》)我們的生命就像潮水,或盈或虛,或消或息,皆與宇宙相通,與萬物感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即使你並未有意識地覺知,萬有也都在時刻與你發生聯絡。
《詩經·七月》歌詠周民一年四季農事衣食,為什麼不從正月寫起,而是從“七月流火”開始?正月作為歲首,不過是一種人為約定,實際上夏商周三代正月各別。拋卻日曆之類概念,試想一年之中,你在什麼時候對時間流逝最易察覺?對於我來說,是早秋,當天氣轉涼,木葉飄零,就會感覺到時間的轉向,雖然還有好幾個月,但這一年似乎已然過去。“七月流火”正是從歲寒的緊迫感開始,衣食之本由此鋪開。
李白在太原的漫遊,也是在這個時候感到結束,“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開頭兩句並非簡單點明物候。眾芳搖落,大火西流,在太白心裡激起漣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亦是感興所至。
接著兩句,更為本色:“霜威出塞早,雲色渡河秋”。太原在唐代稱幷州,隸河東道,屬於邊地。農曆七月,南方仍在炎夏餘暑,北方邊塞已有霜降。太白在長江流域生活多年,對邊地的寒涼更易驚覺。“霜威出塞早”,一句寫出了太原的地理氣候,威早二字有切膚之感。再來看雲,“雲色渡河秋”,這句更妙,雲朵渡過黃河,就染上了秋色。
雲是秋天的雲,那麼人也是秋天的人了。前四句,一言以蔽之,太白說:“我秋天了。”
秋寒促人思歸。“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邊城即指太原,夜夢縈繞著邊城的月亮,這又是怎樣的心情?對於這句,很多註解望文生義,越解越叫人不通。若問太白:邊城的月亮與家鄉,哪一個更遠?他會回答:家鄉更遠,因為月亮看得見,家鄉卻隔著萬水千山。我想這就是“夢繞邊城月”的心情吧,夜夢中也到不了家鄉,而將邊城的月亮當作家鄉。
當時李白的家在湖北安陸,距離太原也不算道路阻且長,想回去還是可以回去的。“心飛故國樓”,這是他夢醒之後,思家心切,魂往神飛,亦系早秋引發的感興。
“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汾水流經太原,此即景抒情。以流水比喻不間斷的歸思,以明月寄託相思,都是古典詩歌的傳統寫法,李白經常使用,比如“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等。
02
怎麼寫出早秋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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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秋》
(唐)許渾
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
殘螢棲玉露,早雁拂金河。
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
淮南一葉下,自覺洞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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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太原早秋》意在抒情,許渾這首詩意在詠物,即詠“早秋”。
如果是命題作文,你會寫些什麼呢?很自然地,你可能會寫一些你對早秋的印象和細節,寫一篇散文,或一首詩。當然,你也可以寫個故事,就像蘭斯頓·休斯的經典短篇《早秋》(Early Autumn),一個關於失去的故事。
不論出以散文、故事、詩或散文詩,你都應該明白,你寫的不僅是秋天,關鍵還在於能否寫出“早”的感覺。許渾這首《早秋》詩,可作範例,供我們參考學習。
讀過的人都知道,這首詩上半寫夜間秋景,下半寫白天秋景,但知道這個概括,遠遠不夠。拿首聯來說,“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就可以問好多問題:為什麼先寫夜景?為什麼寫到彈琴?什麼是遙夜?為什麼說西風生翠蘿?等等。如果不細讀去感覺詩人的詩心,那可就辜負了詩人也浪費了好詩。
現代社會資訊轟炸,常見各種販賣焦慮,人被蠱惑去獲取海量資訊,動輒稱“瞬息萬變”云云,似乎稍一發呆就跟不上時代。別說各種資訊,就是讀書,動輒一百本、一千本“人生必讀書單”,請問誰有那麼多時間?焦慮之下,便有了各種“秒懂”,五分鐘瞭解一本名著,十秒鐘讀懂一首詩……
一首詩真的能被秒懂嗎?如果有這樣的詩,不讀也罷。詩之所以為詩,就在於它有滋味,值得你細細感覺反覆品味。詩不是為了讓你懂,它是邀請你踏上想象力的旅行,讓你不用時光機器就能穿越到另一個時空,詩試圖喚醒並擴充套件你的心靈。
要回答首聯提出的諸多問題,我們得有生命的敏感。一般所說的“某人挺敏感”,是指此人易於感覺受到傷害,這種敏感其實是自我保護過度。生命的敏感則是一種清醒的覺知能力,覺知身邊的萬事萬物,包括覺知自己的心。下面我們來細讀感知以上問題。
為什麼先寫夜景?試想:通常是在白天還是夜間,你最先感覺到秋天的來臨?應該是夜間。雨夜不用說了,就是不下雨,夜裡也會明顯感覺秋天來了。夜晚變涼,變長了。風聲聽著有些蕭瑟了,樹根牆角不時發出唧唧蟲鳴。先寫夜景,但許渾起句都不寫這些人之常情,他從眾多經驗中提煉出兩句:“遙夜泛清瑟,西風生翠蘿”。
遙夜就是漫漫長夜,可能他睡不著。夜長孤寂,詩人獨坐撫琴。“泛清瑟”,瑟有二十五絃,“泛”即在繁弦上滑奏,琴聲如涓涓細水,清澈地流淌在靜夜。“西風生翠蘿”,西風就是秋風,風不是真的生於翠蘿,但風聲是從那裡起來的。初秋的藤蘿顏色深綠,西風從蘿叢中生起,沁人以夜晚的清涼之意。
“殘螢棲玉露,早雁拂金河”,殘螢、玉露、早雁、金河,都是早秋的物候。詩人仰觀俯察,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感官,捕捉到早秋的腳步。
接下來的“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高樹的葉子尚未凋零,因秋高氣爽,天宇澄明,清曉更見枝葉繁密,而遠山在晴日下,也更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所以就更多了。此聯的視野,一近一遠。
末聯畫龍點睛:“淮南一葉下,自覺洞庭波”。兩句各有用典,《淮南子·說山訓》中曰:“見一葉落而知歲暮”,《楚辭·九歌》曰:“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一葉落和洞庭波,都能叫人感知到早秋,兩句連用,它們之間便又多了層詩意,見淮南一葉落,即自覺洞庭波。也就是說,雖是早秋,秋氣已蕭蕭湧來。
03
在海畔尖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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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唐)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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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寫於柳宗元被貶柳州期間。公元805年,永貞革新失敗後,柳宗元先是被貶永州,十年後,被召回至京,旋復出為柳州刺史。殘酷的政治迫害,邊地環境的蠻荒,令他感到絕望。
再貶柳州時,宗元的從弟宗直和弟弟宗一陪同前往,途中共歷三個月。宗直到柳州後不久病逝,年僅二十三歲,宗元傷悼不已。親人中除了宗直,宗元的母親、妻子和女兒此前也都相繼去世。宗一在柳州住了半年後離開,去了江陵。
21歲即中進士名聲大振的柳宗元,僅有過短短數年的好時光,隨後仕途厄運連連,歷盡磨難。兩度被貶,親人亡散,令他憔悴悽黯。在給弟弟宗一的詩中,他寫道:“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
柳州今屬廣西,其獨特的地理風貌與桂林相似。今人去廣西旅遊,享受著“山水甲天下”,對於當時的宗元,那可是萬死投荒。因為想念京城故國,想念那裡的親友,這些奇山異水,都成了阻隔他的一場魔法。在給同時遭貶的四位朋友的詩中,他如此描述:“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浩初上人是龍安海禪師的弟子,時從臨賀(今屬廣西賀州)到柳州會見宗元。是日,二人一同登覽看山,宗元悲感愁慘,肝腸寸斷。
柳州距海不遠,故說“海畔尖山”,這些尖銳的山峰,像一道道劍鋩。宗元愁苦,故有此感,然也屬寫實。蘇軾在《東坡題跋·書柳子厚詩》中說:“僕自東武適文登,並行數日。道旁諸峰,真如劍鋩,誦子厚詩,知海山多奇峰也。”
“秋來處處割愁腸”,宗元本已是宦情羈思共悽悽,秋來滿目尖山,更割人愁腸。秋來山更密,更清晰,更覺難以逾越,“處處”,更見其無可逃避。秋天易起人暮年之悲,宗元又且投身蠻荒,他感覺自己彷彿被死神遺留在這裡。
越過劍林般的尖山,他遙想遠在京華的親戚朋友。“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宗元精通佛典,又同浩初上人看山,所以此時自然想到“化身”。思鄉情切,他恨不得化身千億,散上一個個峰頭,眺望故鄉。這裡的故鄉,不是他的故鄉河東,而是指長安。
宗元的詩寄給京華親故,他的悽慘酸楚,迫切思歸,希冀在朝親故或能一為援手,使他不至葬身瘴癧地。819年,唐憲宗實行大赦,在裴度的努力下,憲宗敕召柳宗元回京。不幸的是,未及踏上歸程,是年十一月初八,宗元在柳州病逝,享年四十六歲。
讀宗元此詩,聯想到唐武宗時功績顯赫的宰相李德裕,因新即位的唐宣宗厭惡以及政敵的排擠,遭遇一貶再貶,最後竄逐海南崖州。他在崖州登樓寫下的《登崖城作》,可共參讀:“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碧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同為天涯失意人,同懷戀闕心,而李德裕的詩更為平和,怨而不迫。他甚至還有心情開自己的玩笑,不恨群山的重重包圍,反倒說成“山欲留人”。柳宗元的愁慘不平,是因為他還年輕,仍對命運抱有希望。李德裕自知生還無望,事到艱難意轉平,不抱希望,也就不那麼絕望了。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徐悅東
校對 |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