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灣的灣名比較特殊,既不是什麼家,也不是什麼咀,而是一個“兵”字,全村人都姓吳,在一條嶺的最南端,抵近小河,名曰:南吳兵。
每到大年三十清早,天還沒亮,各家都已經做好了年飯。關上大門,家裡老人在春臺貢櫃上擺好三碗飯、三碗菜和三杯酒,正當中的碗裡必定是一整塊肉,豎著插兩根筷子,旁邊的兩雙筷子平擱在碗口。紅燭點亮,焚香祈拜菩薩、祭祀祖宗,低聲喃喃細語同先人作一番溝通交流,祈求菩薩、祖宗庇護。爾後燒黃裱、燒紙錢,最後還要留一些送到大門外,燒給一些可憐的孤魂遊魄,一套禮儀才算完畢。
“二踢腳”在大人手上被點燃,在地面、在高空發出“嗵”、“嗒”兩聲巨響,宣示著辭去舊日歲月、迎來美好生活的新明天。小孩點燃一掛小鞭炮,“噼裡啪啦”地表示完全同意“二踢腳”的看法。硝煙散去,重新關上大門。一家人都圍坐到桌旁,開始享用一年當中最豐盛的團圓年飯。
就著好酒好菜,老人們會年復一年地告訴後輩:我們祖上以前是從江西筷子巷遷徙而來,在過年的祭拜儀式當中,加入“豎筷子”這一特殊方式,是為了明示後人,知曉根在何方。
老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有一個傳說:在以前,每逢要打仗,我們灣必須要出兵(應該是在明朝時期我們村屬於兵戶)。但兵禍連連,哪有那麼多年輕後生被送上戰場呢?於是等雞不叫、狗不咬的深夜時分,老祖獨自一人到灣子東面的竹林裡焚香祈拜,爾後在最大的那棵竹子上砍開一道口子,全副武裝的精壯士兵就從裡頭源源不斷走出來。
連年戰亂,屢次徵召,我們灣的兵源依舊不缺。皇帝深感不解,就差人暗地裡來打探。到了下半夜,老祖依舊來竹林求兵,出兵出到一半,被偷摸潛伏而來的細作撞見,天機洩露、竹子閉合,從此再也求不來一兵一卒。
這當然是個神話傳說,但七世祖柳霖爹(方言音譯,具體是哪個字還待考究,希望懂得的人斧正)的故事可信度就極高。在我家這一排房屋的最西邊就是後山,緊挨著村子,轉過屋角,抬頭就是他的陵墓,也是我族的祖墳。據世代口口相傳的說法,柳霖爹身高近2米,力大無窮,而且武藝高強,一口長柄大刀無人能敵,但好漢也有怕的事。
農忙時大家都挑土糞去自己田地,柳霖爹卻在門口樹蔭下躺著。老孃催促他也去幹活,柳霖爹說肚子餓癟了,挑不動。老孃只得去煮了一升米,柳霖爹三兩下就扒了下去,看著空碗說沒吃飽。老孃咬咬牙再煮了一升米,柳霖爹又吃完了,說只有半飽。老孃心一橫,豁出去了,也是想校一校她兒子的飯量到底多大,再煮了兩升米,還把過年留下的一個臘豬腿也煮了。連肉帶飯柳霖爹全都一掃而空,吃完後摸摸肚皮說:差不多飽了!
一頓吃了老孃一個月的口糧,當然得做點事了。別人挑土糞都是用轅子(小籮筐),柳霖爹找出一擔深竹蘿筐、一根粗抬槓,繫好後就去了,一擔頂人家五擔還不止。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但都說明兩件事:一是柳霖爹的力氣很大,二是柳霖爹的飯量很大!
當時我們這兒屬於三縣交界的“三不管”地帶,土匪猖獗,每個宗族都組織自己的鄉勇看家護院。我們灣子有柳霖爹的神勇威名和一把無人能敵的大刀就足夠,土匪根本不敢靠近,連臨近的幾個吳姓宗親都跟著沾了光。
樹大招風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既然明著鬥不過,就會來陰招。土匪們耍了個小計謀,把柳霖爹騙到了河對面蔡胡家。蔡胡家這灣子靠近大山,村裡人一直就亦兵亦匪,拿起刀是土匪,放下刀就是農民,而且灣子當中有很多窄巷子,僅能容一人通行。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霖爹誤入其中,但長柄大刀在窄巷子裡揮舞不開,屋頂有人放箭,前後有人持短刀夾擊。無奈中,柳霖爹只得丟掉長刀,赤手空拳打死了幾個土匪,但自己也身受重傷。被救出後渾身是血,用一副門板抬回南吳兵,到家後就含恨而亡。
遭害後,柳霖爹被安葬於後山最顯眼的靠前位置,他的神勇故事也被一代代人傳講下來。全村人不管老幼,都稱他為柳霖爹(爹是爺爺的意思)。
歲月更迭、時光荏苒,一轉眼已是滄海桑田。他的最終安息處卻成了我們的童年樂園,在墓旁樹蔭下捉蜻蜓、壓低小樹“坐飛機”、在大石條砌成的墓前玩辦飯、玩泥巴......,累了就靠著清涼的墓碑石打個盹。
這些精彩的遠古傳說,早隨著時光流逝而愈發模糊,但近代的辛酸屈辱卻猶如切膚之痛,令人難以釋懷。
解放前,我們這裡交通很不方便。從佔店、高橋河去往當時的軍事重鎮河口,大都會取道我們灣門口塘埂。老人們說,他們從小就常坐在門口,看路上穿著各式各樣衣服計程車兵來來往往。長長的隊伍走在窄窄的田埂路上,遠遠望去沒有盡頭。最長一次過兵,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過完,田埂都踩塌了好幾處。
後來日本人來了,在河對面的坂弓山打了一仗。全村人都跑到後山,躲進樹林裡遠遠地觀望,槍聲直到下半夜才逐漸平息下來。據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老人回憶,日本人到了村裡,做出一副和善的樣子,讓翻譯官對小孩子們說:去山上撿子彈殼,到皇軍這兒來換糖,一捧子彈殼換一捧糖果。
此後,門前塘埂上便常有一隊隊日本兵來往。老人們說:別看小日本人矮,槍法卻是很準。有一回,一隊日本兵在王家咀村頭大樹下歇腳,樹上的斑鳩叫,日本兵坐在地上屁股都沒挪,抬手就是一槍,斑鳩應聲栽落。
日本人站住腳跟後,開始迴歸本性,露出獠牙,搶劫、強姦、濫殺時有發生,猶如瘟神一般,百姓唯恐避之不及。有一次一個日本兵喝醉了酒,天黑時騎著東洋大馬,從河口往高橋河跑,沿途百姓都扶老攜幼、背上糧食、牽著牲口,跑反(躲避日本人叫跑反)躲進了山裡,夜裡也不敢回家。
那時大點的孩子只要是聽一句:日本人來了!頓時會鴉雀無聲。若是小孩啼哭發出聲響,做母親的就用奶頭堵嘴,再哭鬧,只得用手捂住孩子的嘴,甚至有因此而窒息而亡的孩子!沿途百姓就這麼一直在山林裡躲著,直到第二天下午,眼見醉鬼騎著馬回了河口,大家才敢回家。
相較於躲避日本兵的委屈和無奈,爺爺的親身經歷則更加兇險。當時日本人已經佔據了武漢,但為了生計,爺爺還在挑腳,繼續往返於家鄉與靠山店、陽邏之間。有一回到了陽邏,依照舊慣例,賣掉了從家鄉挑去的棉花,採購了一擔日常百貨準備挑回家。
一行人商量著,想趁傍晚前、吃晚飯時的檔口,透過有日本兵駐守的靠山店。但事與願違,怕鬼偏偏遇到鬼。剛走到靠山店,一隊日本兵迎面走來,有個膽小的丟掉肩上的擔子想跑,日本兵朝天放了幾槍,嚇得大家腿肚子一軟,都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不敢動彈。
就這樣,在日本兵的槍口下,一行人挑著擔子,被押到了一個大院子裡,雙手被反著捆緊,關進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鐵門門口有兩個日本兵端槍守著。
大家心涼半截,心想這下完了,命恐怕要交代在這兒了!家裡以後該怎麼辦喔......
到了下半夜,有人想要小便又不敢說,爺爺也是憋得沒有法,壯著膽蹭到鐵門邊,還沒開口,日本兵就邊拉槍栓邊罵。爺爺在陽邏曾經聽人說過一些日本人的話,連忙用身體邊比劃邊說: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小便的壞了......日本兵端著槍,連看帶聽帶琢磨,弄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後,才“呦西喲西、八格牙路”的罵著,開啟鐵門,逐個押著去外面小便。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被推到院子當中,一個日本兵軍官站在桌子上,嘰裡呱啦說了一通,中國翻譯官在一旁點頭哈腰,然後對著爺爺他們說:“太君說了,你們挑的東西有很多都是禁運品,不準私自販運,違抗皇軍要槍斃!”
人群一陣騷動,翻譯官扶了扶金絲眼鏡,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本軍官,繼續說:“皇軍也調查了你們,知道你們平時都是大大的良民,所以今天就格外開恩,不殺你們!但今後不準再犯,要做良民、順民,再被捉住......”
每當故事講到這兒,平時愛笑的爺爺總是一臉沉重。我追問:“爹,你挑的東西還給你冇?後來你還去挑腳冇?”爺爺無奈的說:“你還想要回東西,命保住了就是菩薩保佑、是祖人貢得高!不去挑腳,一家人吃麼事喲?後來白天就不敢走,專門等下半夜,走小路偷偷地彎過靠山店......”
為了一家人能活命,爺爺挑著重擔,一直在這條路上往來,偷偷摸摸地繼續著他的營生。解放後,合作社邀請他公私合營,爺爺完全沒有考慮就答應了。趕走了小日本,又有新政府給撐腰,還不用偷偷摸摸趁半夜趕路,沒有理由不答應。
爺爺輩的男老人,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靜脈曲張,血管凸起、扭曲,宛如巨大的黑色蚯蚓盤附於面板表面,甚是嚇人,到年紀更是影響站立和行走。他們就用布條一層一層、緊緊地把小腿纏住,把傷痛掩飾起來,乍一看像極了電影裡八路軍士兵們的綁腿。
人身體每一處傷痛背後,往往都有一段辛酸往事,旁人很難感同身受。提及往日的困苦,老人們總是以一句“新社會真好”而避過,依舊笑容滿面,說一些剖析人生、世間百態的可笑故事給我們聽。
其實無論是口口相傳的久遠傳說,還是先輩們的苦難過往,都隨著時光流逝而漸行漸遠,成為歷史長河中的細小浪花,泯沒於歷史洪流當中。
但這世上留有他們的烙印,在那些時光裡,曾經的他們創造著屬於他們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