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自西城播報開播以來,已經走過了110多期的內容。從西城的一磚一瓦、道路衚衕,到家長裡短,兒時記憶,每一個帶有溫度的文字,都在訴說著西城人那刻骨銘心的深海記憶。
北京,西城,百萬莊。有著極其顯要的歷史地位,這裡既是新中國第一個住宅小區,也是規劃建築史中第一個以天干地支命名的樓宇建築群。這裡,也是藏龍臥虎。
今天刊發的這篇文章,也是西城人在百萬莊的兒時記憶。這位主人公是出生在百萬莊,因此百萬莊對她來說,有著特殊的含義和記憶。恰逢中秋前夕,文字中,能感受到一位遊子的思鄉之情。家,是最大的溫暖。衷心祝願闔家歡樂。
以下為正文:
我們北京人是不記路名的,除了長安街,其他只說標誌物,然後從這個標誌論東南西北。如果把一張北京地圖攤在眼前,最中間是天安門,你可以很清晰看到橫貫東西的長安街,和一圈套一圈的環形路。沒有一環,北京最小的環線叫二環。
在二環的西北角,有一個地方,叫作百萬莊。
百萬莊小區,應該是近代人給起的名字。當年不叫小區,就叫百萬莊兒,要念成兒化音,是蘇聯人設計的,新中國的第一代小區。
居民區很大一片,按天干分割槽,我姥姥家在子區,隔壁有醜區,對面是申區,我的小學叫百萬莊小學,學校的旁邊是卯區,還有其他很多區。我搞不清楚具體的安排是怎樣的,後來有人詳細介紹過百萬莊小區的歷史和佈局,如果真想了解,可以去找來看看。
從子區往南走,有個叫“合社”的地方。其實我長大以後才鬧明白,那是“社會主義合作社”的簡稱。那兒曾有個糧油鋪,我跟著我媽去買過掛麵、打過油,還有商店和彈棉花的小鋪。“合社”是從子區到我小時候幼兒園的必經之路。
在卯區的馬路對面,是地礦部下屬的地科院的單位院落,我曾經的幼兒園就在那裡面。我恨透了幼兒園,反正說什麼也不喜歡。我媽說,那時候我還不會講話,她抱著我從子區出門,剛開始還開開心心的,可是一過了“合社”,不到一歲的我已經明白要去幼兒園,便開始嚎啕大哭。我是個倔小孩,到了幼兒園,可以不吃不喝一整天。反正我不會說話,老師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麼對抗了兩個月,終於讓我回家了。
長大了,不敢再明目張膽討厭幼兒園,我也該上學了。成人後的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沒有童年的小孩,因為我自己家住的地方沒有同學和朋友,樓外玩耍的小孩我一個也不熟,人家三五成群各自為伴,我只有孤單在家聽著外面的吵鬧聲。但是在百萬莊,我是有伴的,那就是比我小五個月的表妹。
表妹和我年齡接近,自然玩得到一起。我倆每天中午都在百萬莊吃午飯,那裡是我的姥姥家,她的奶奶家。那個年代的小孩沒有這許多的課外班,放學後寫完作業,就是玩了。
百萬莊的樓,每個都長得差不多的樣子,紅色的磚牆,還有兩扇紅色木門。人推門走進走出,厚重的門板就會在身後裡外擺動,直至自己停下來。樓門外的左手邊,有個半米見方半人高的石臺子,也許是為了讓居民開門時暫時放重物的,但那時候,這個石臺子就是我和表妹的遊戲臺。
那個年代,地上總能看見碎小的紅磚塊,我們倆就收集這種紅磚,然後在臺子的邊緣用力磨,可以磨成細細的紅紅的粉末,我們管這個叫作“紅面兒面兒”。日久天長,在石臺子的側面,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我倆經年累月研磨勞動的成果。後來小區翻新,大概是把石臺子重新粉刷又抹上水泥,我們兒時的記憶也被徹底塵封在裡面了。
百萬莊的樓道,大都是一梯兩戶,裡面典型的蘇聯風格,挑高的天花板,石質臺階和地面,窗戶框和樓梯扶手全是木製的,並且都漆成暗紅色。一到冬天,我和表妹不能在戶外玩耍的時候,就在屋裡剪窗花,各種大小各種式樣的,然後貼在樓道的玻璃上。只是我們很少有紅紙,大部分是用廢棄的作業本或者報紙,所以貼上的窗花也不甚美觀。
我姥姥家在二樓,上樓梯之後右手邊那個門,這個門也是紅色的。推門進去是橫向的小過道,對面有大小兩間裡屋,左手邊是廚房,右邊是廁所。那時候的房子不講究什麼客廳臥室,反正就是兩間房,每間裡面都有床,大一點的那間是主要活動室,所以還有沙發和餐桌。
因為過道沒有窗戶,所以我和表妹關上所有屋門之後,過道就是漆黑一片,那可真叫作伸手不見五指,我就是在這裡理解這個成語的含義的。我倆經常把自己關“小黑屋”,然後慢慢在黑暗摸索,竊竊私語,像是怕驚嚇了沉睡中的精靈。如果這時大人剛巧開門,一道亮光射進來,我倆馬上爆發尖叫,緊接著就是大笑。是啊,幾個門和一個狹窄的空間,就可以讓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如此開心了。
接下來不得不說一下百萬莊的廁所。這可是五十年代的房子,但廁所用的卻是沖水馬桶,這在當年可算是很高階的。進門右手邊是洗手池,水池的左右兩端都有水龍頭。我們只用右邊的,因為左邊沒有水。後來隨著年齡增長我才意識到,原先的設計應該是冷熱水兩個龍頭,但因為那個年代還做不到全樓供熱水,所以那個龍頭只能當作擺設了。
廁所的另一頭是淋浴的地方,這也是最初的設計,只不過到了九零年代普及熱水器以後,這個淋浴處才派上用場。廁所是有高窗戶的,因此通風很好,以至於後來搬到大房子,我媽也覺得沒有窗戶的廁所是個缺陷。
狹長的廁所左手邊那面牆上貼的不是瓷磚,而是磨得光滑平整的水泥。大人不知從哪裡給我和表妹找來一些石筆,功能與粉筆接近,材質是石頭的,我們就用石筆在水泥牆上寫寫畫畫,玩老師學生的遊戲。這個廁所,也是我們在百萬莊的遊戲場所之一,關著我們無憂的童年。
從子區出來往西走,經過醜區的一大片樓,就是一條東西向的主馬路了。這條馬路是西城和海淀的分界線,馬路對面是建工部的辦公樓,大樓很寬很氣派,要先上七八級臺階才能到達正門。臺階中間某部分的連線處,設計了個一兩米寬的斜坡,這就變成附近小孩的遊樂場,當作滑梯來玩的。我和表妹給這個起名叫“滑坡坡”,斜坡因為常年被孩子們踐踏,已經變得光滑不已。
有一次,我媽想趕回去做飯,就讓我和表妹自己玩滑坡坡,一會兒再來接我們。我倆玩著玩著,越來越餓,也沒了新鮮勁,就商量著自己過馬路回家。雖說八十年代沒有私家車,但無數輛碩大的公共汽車在小小的我們面前好似龐然大物。我當時可能是七歲,還沒有被普及獨自過馬路的知識,就帶著表妹準備橫跨海淀西城二區。
記得第一次我們沒有成功,在一輛呼嘯而來的103電車的強逼下又退了回去。第二次再衝,看準了沒車,倆人趕緊手拉手跑過馬路,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橫穿馬路的壯舉。可我也因此留下陰影,直到現在都懼怕過馬路。回去的路上迎面碰上我媽出來找我們,開始我倆躲在樓後面,想嚇嚇她,後來被發現的時候,自然少不了一頓批評。
不過,我仍然是快樂的。
那快樂穿梭於百萬莊的紅色樓宇中間,蹦跳在春天那滿地像毛毛蟲的楊樹種子上,透過盛夏濃密的梧桐樹葉躲在驕陽下傾聽此起彼伏的蟬鳴聲。那快樂收集過秋天厚厚的落葉與夥伴們遊戲,也小心翼翼踩在冬日的那一片片平整的積雪之上仔細聆聽那細微的聲響卻又不忍讓腳印破壞了那潔白的平整。
在百萬莊的小路上,我學會了騎腳踏車。在那一帶,我完成了小學六年和中學六年的學習。我熟知那裡所有的街道和建築。百萬莊,是我人生前23年的戶口所在地。
對於漂在異鄉的人來說,不管飛多遠,心裡總有一根線,緊緊拴在那片生養我們的土地上。或長或短,我們總會回去看看。即使在見不到的日子裡,只要知道它就在那裡,還在那裡,心就是安的。但當有一天,它不幸消失了,或者不再屬於我們的時候,斷掉的根線便會扯得心裡生疼。如果說,以後再沒有機會去看一次,也不能再回到那個陳舊、甚至有些陰暗的房間,可無論如何,在我心裡,也永遠不會忘記,有一個地方,叫作——
百萬莊子區31門2樓4號。
2021年6月2日 鄭媛於珀斯(澳大利亞) 辦公室
上個禮拜,表妹跟我說百萬莊的房子要賣掉了。我心裡吃了一驚,馬上追問原因。這個房子是50年代初期,我姥爺從山西遷到北京工作,帶領一大家子人居住的地方。老人離世之後,由我四舅,也就是我表妹的父親居住,算是我姥姥家這邊的根據地。如今,因為四舅的身體原因,不得不賣掉這個老房子,在附近甘家口換置一套有電梯的。對於不可抗力,我沒有異議,只是百萬莊使命的終結,使我難過不已。表妹說,大家都很難過。這句話,對我算是寬慰,只是我和他們不太一樣。北京於我來說已是渴望難及的地方了,但它永遠是根,少了百萬莊,就少了一個念想。甘家口,畢竟不是百萬莊。
又記
剛剛把上面的文字發給我的九年鐵桿同桌,10分鐘後,這位北京土著,葡萄園小區的“釘子戶”便發來了下面一系列照片,基本涵蓋了上文提到過的地方。看到照片,我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感謝老友的理解,帶我重溫兒時的記憶。
我和表妹的遊戲臺。已經坑坑窪窪斑駁不已。曾經的凹痕在臺子上部左側
(以上圖文,獻給對百萬莊有同樣感情的親人朋友,以及我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2021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