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費慰梅的那一年,林徽因處在人生的高光時刻裡,她是建築學的翹楚,她是文學界的新星,也是被一幫優秀男人眾星捧月的文藝女神,她站在愛情和事業的雙層天花板上,遊轉自如,人生一派風光旖旎。
在此之前,她幾乎沒有女性朋友。幾乎全世界都知道她與冰心之間的齟齬,與凌叔華之間的莫名敵意,似乎女人緣天生就差了那麼幾分,你可以理解為她過於優秀,也可以理解為她過於傲然。
這時候,一個叫費慰梅的美國女孩出現了。
那是1932年,林徽因住在北平北總布衚衕三號(之後相當出名的派對誕生地)。很多很多年後,費慰梅用文字這樣形容她與林徽因的相識之初:“對於我闖入梁家的生活,起初是徽因母親和傭人疑惑的眼光,儘管有種種不適,但不久我的來往得到了認可。我常在傍晚時分騎著腳踏車,或坐人力車到梁家,穿過內院去找徽因。我們在客廳一個舒適的角落坐下,泡上兩杯熱茶後,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些為對方保留的故事一股腦倒出來……”
這段文字透著熱騰騰的煙火味兒,也似乎薰染著幾分老北京胡同裡的爽朗樸實,似乎一下子,就把站在舞臺上吟詠高歌的舞者換上了家常布衣,眉眼含笑,妝容盡卸,本真畢現。
那麼,為什麼費慰梅就可以讓林徽因如此接納與信任呢?換句話說,為什麼她們倆就能如此投緣呢?
先來看看兩人相同的成長背景。
費慰梅的父親坎農博士是哈佛大學醫學院著名教授,也是一位偉大的生理學家,她母親則是一位酷愛旅行的作家,費慰梅的四個姐妹都有異鄉求學的經歷,作為老大的費慰梅,16歲時就被送去墨西哥學習藝術。
聞到熟悉味道了嗎?
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也早在20年代就出遊歐洲,帶著16歲的女兒林徽因去開眼界,那一年,林徽因的足跡踏遍了歐洲的各個角落,早早就閱遍了迄今為止好多人尚未涉足的異域世界。
他們相識後,梁思成與林徽因還給這一對美國夫妻起了中國名字——費正清、費慰梅,一直被沿用至今。費慰梅在回憶錄這樣說過:“思成與徽因皆出名門,有名聲顯赫的父親,因為他們和他們的朋友的關係,許多領域都為我們敞開了大門,我們不再是旁觀者。隔年,費正清開始在清華大學授課,我們覺得已經是這裡的一分子了。”看,他們融入中國的腳步就這樣被“加速度”了,其後漸漸成了“中國通”。
兩人的夫妻相處模式也很契合。費慰梅的丈夫費正清雖然是哈佛大學教授,美國曆史學家,但和梁思成一樣,溫厚內斂,不善言談。而費慰梅又和林徽因驚人的相似,都是家庭聚會里的當然主角,擅長調控氣氛,侃侃而談。
另外,我總覺得,環繞在她們兩個之間的,還有那種若有若無的時空錯位所造就的友誼美感,這恰恰是最重要的。就是說,她倆的投緣有種“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的美妙距離感。這一刻,你在北京,下一刻,你在美國,我們對美的興致與愛好,如此默契,而我此刻吹過的風,也是你曾行過的路,這種與凡俗日常拉開些許距離的生活,最適合她倆這種友誼的滋長了。尤其對於林徽因來說,這樣的友誼更契合她的個性。
是以,她倆的信件來往更是可以看出這種錯位感所帶來的無所不談的美妙氛圍。
說真話,讀了林徽因寫給費慰梅的那些信,感覺比讀她那些詩歌散文還要好得多,覺得更像一幅天然的筆墨酣暢的風土人情畫卷。
“可憐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裡有課,常常要在早上五點半從這個小村子出發,而還沒來得及上課空襲就開始了,然後就得跟著一群人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另一座城門、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點半,再繞許多路走回這個村子,一天沒吃,沒喝,沒工作,沒休息,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這封信寫於當時戰火紛飛的昆明,你幾乎可以看到老金忙亂奔跑的身影,感知一群讀書人躲避空襲的紛亂眾生相。那個時刻,活著,也許就是生活的全部意義了。
“我必須為思成和兩個孩子不斷地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小衣和襪子……當我們簡直就是幹不過來的時候,連小弟在星期天下午也得參加縫補。這比寫整整一章關於宋遼清的建築發展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這兩件事我曾在思成忙著其他部分寫作的時候高興地和自願地替他幹過。”
這封信寫於當時的李莊。讓人禁不住感慨,這還是北京客廳裡那個沙龍女主角林徽因嗎?在那個偏僻幽寂的山莊,無比笨拙地縫補著小衣服和襪子。她絮絮叨叨著自己的困窘和忙亂,卻又似乎無懼生活襲來的風沙。
她也從不憚於描繪自己的貧病交加,也喜歡向費慰梅傾訴自己的狼狽和不甘:“讀著你用打字機寫的信,我不禁淚流滿面。字裡行間如此豐富有趣,好像你們就在眼前。不像我總是盯著自己眼皮底下那點乏味孤寂的生活,像一箇舊式的家庭婦女……”“我一起床就開始灑掃庭院和做苦工,然後是採購和做飯,然後是收拾和洗涮,然後就跟見了鬼一樣,在困難的三餐中間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最後我渾身痛著呻吟著上床,我奇怪自己幹嘛還活著。這就是一切。”
這種日常女人的吐槽,似乎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林徽因,那種棄掉光環之後的普通樣子。
而在長沙遷往昆明時,她又像寫散文一樣講述種種見聞:“後來還有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關於壞了的汽車,意外的停留,投宿醜陋骯髒的小旅館,……不時還有一些好風景,使人看到它們更覺心疼不已。那玉帶似的山澗、秋天的紅葉、白色的蘆葦、天上飄過的白雲、老式的鐵索橋、渡船和純粹的中國古老城市,這些都是我在時間允許的時候想詳詳細細地告訴你的,還要夾雜我自己的情感反應作為註腳。”
這些一路風景或者說一路顛簸,被她如話家常般地絮語給大洋彼岸的費慰梅聽。在費慰梅面前,她是沒有一點面具的,袒露著所有最真實的心聲,包括自己的種種憤懣不甘和憂傷。
所以,她倆的友誼如此奇妙。在當初北京城裡的派對上,費慰梅登堂入室帶來了煙火味,而在戰火紛亂的日子裡, 費慰梅又若化身雲端天使,給予她最深情的靈魂撫慰。倆人即可紅塵眷戀也可雲天詩意,堪稱最高質量的時空錯位友誼典範了。
曾在網上見過那幅畫,費慰梅畫給林徽因的一幅素描——追溯她倆的相識之初,其實就是兩家人共同去美術館看畫展結識的緣分,所以畫也是兩人的媒介。
看到這幅畫,驚歎費慰梅真的是最懂林徽因的那個人,抓到了她的全部精髓:並沒有絕色的漂亮,而是清秀俊雅倔強。尤其眼神之中的那種澄澈和認真,讓人覺得這個女子雖非絕色,卻自有一種特殊氣質的美。也只有她,懂得她既不是女神,也不是大家,很多時候就是一個率真坦誠的女子罷了。
所以,在被很多人詬病的林徽因與徐志摩的情感糾纏故事中,費慰梅這樣評價:“我有一個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對她的熱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歲,並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她不過是一個住在父親家裡的女學生。徐志摩對她的熱情並沒有在這個缺乏經驗的女孩身上引起同等的反應。他闖進她的生活是一項重大的冒險。但這並沒有引得她脫離她家裡為她選擇的未來的道路。 ”這個看法不犀利也不誇張,但自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大氣與理性,算是最為中肯的看法了。
她倆的友誼就這樣來來往往,橫亙了半個多世紀,中途幾近遊絲牽繫,但終究又續上了。
在林徽因去世多年後的1972年,費慰梅夫婦又來到了北京,但彼時,梁林夫婦均已去世。曾經相交相知的兩家,終究離散了。我一直在想,費慰梅又一次看到北京或山西那些曾一起走過的熟悉的場景,一一尋訪回憶,會是怎樣感慨的心情?會不會就像那句感傷的歌詞:我吹過你吹過的風,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
算了下,1955年林徽因去世,2002年費慰梅去世。費慰梅,林徽因的渭北春天樹,比林徽因多看了半個多世紀的世界,也同時為梁林夫妻的建築事業留下了珍貴的史料,出版的《影象中國建築師》了卻了梁思成的心願,那本《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傳記,更是與當年央視播放的回憶錄相得益彰,讓更多的人瞭解了梁林夫妻的神話愛情和在建築領域的卓越建樹。據說啊,費慰梅晚年的時候,最喜歡翻弄的,還是林徽因當年的那些信件和詩歌。
……
曾在知乎上看過有人如此評價林徽因:“她來人間,真是要樣樣佔全的。”
其實我倒覺得,未必。與她深愛的丈夫最終娶了林洙落入凡塵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前妻這顆硃砂痣終究黯淡了;和徐志摩的一段未果的異國情愫,被無數人傳播演繹成了綠茶本茶;一生尊重愛護她的金嶽霖,也被好事者平添了諸多惡俗的炒作……她的成就和才華幾乎被排山倒海地淹沒在緋聞八卦中難以拔出。也多虧有了一個費慰梅,這一株與她時空錯位的心靈知己,時刻念著她惦著她幫她還原最真實的她,是她唯一不被炒作不被編排的鐵桿女友,且永遠熠熠閃光,無可替代,在我心中,是對林徽因人生的一種別樣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