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拋棄羅馬
重回東羅馬懷抱的西羅馬人,如願以償了嗎?答案出乎意料。
當東羅馬將軍貝利撒留攻打東哥特時,西羅馬的貴族與百姓紛紛裡應外合。貝利撒留正是透過羅馬的貴族主教西爾維裡烏斯的暗地接應,才兵不血刃地進入羅馬城。
而西羅馬人對“王師”的熱情卻沒維持多久。由於長期的攻防戰,西羅馬人吃不慣苦,先為不能洗澡、睡眠不足,後又為缺少糧食而咒罵東羅馬軍隊。曾經幫助東羅馬開啟城門的西爾維裡烏斯主教,竟然計劃再次趁夜開啟城門,幫助哥特人潛回城內襲擊貝利撒留以結束圍城。陰謀洩露後,西爾維裡烏斯被立即流放。
拋棄拜占庭的,不光是貴族,還有平民。許多西羅馬農民和奴隸重新加入了舊主哥特的部隊。許多沒有拿到薪水的蠻族僱傭軍也加入了哥特軍隊,一齊向“解放者”進攻。
當然,西羅馬人反對東羅馬人也有理由,因為拜占庭毫不考慮當地的民生,只想著收稅。戰後義大利北部已化為一片廢墟,經濟退化、人口銳減;接替貝利撒留的將軍納爾西斯卻建立了軍政府,實行了15年的掠奪性稅收。拜占庭稅吏號稱“亞歷山大剪刀”,因為每筆稅款中的十二分之一都可以合法據為己有,這激起了稅吏們搜刮殆盡的狂熱動力。私人從國家稅收中抽取提成的“包稅制”,是從馬其頓帝國到羅馬的一貫惡政,拜占庭又將其變成國家行為。同時,拜占庭沒有恢復羅馬治理體系,延續千年的羅馬元老院就此終結。
身為蠻族的狄奧多里克還苦心維繫羅馬體制,身為羅馬人的拜占庭卻將其一掃而光。歐洲史學家認為,如果沒有哥特戰爭,羅馬古典文明不會這麼快消失而進入中世紀。這就要怪驕傲的羅馬貴族永遠不會接受“蠻族”人做皇帝,不管他有多仁厚多羅馬化。
東哥特之後的蠻族乾脆拋棄了羅馬的政治制度,徹底走自己的路。羅馬的生活習俗僅隨著慣性在歐洲區域性地區延續了一個多世紀。
中華選擇中華
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將都城從大同遷往洛陽,這是北魏漢化重要措施,鞏固政權,也促進了民族融合經濟發展。
中國有兩對人物與狄奧多里克、波愛修斯的君臣關係非常相似。一對是前秦的苻堅與王猛,一對是北魏的拓跋燾與崔浩。
苻堅是五胡中最仁德的君主,王猛則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名士。王猛選擇輔佐苻堅,原因之一是苻堅立志於大一統。苻堅雖是一個氐族人,但一生追求統一天下。他還未穩定好長安的鮮卑貴族,就要冒險南伐東晉,他認為,只有“統一”才能使他獲得“天命”。苻堅身為百戰豪傑,並非不知風險,只是“大一統”的最終志向是不計較個人成敗的。
王猛選擇苻堅的第二個原因,是身為漢人政權的東晉為政之道與王猛的理想不一樣。東晉講究門閥政治,王猛的理想是儒法並行的漢制。一方面要法家的“明法峻刑,禁勒強豪”;一方面要儒家的選賢任能、發展農業、禮教眾人。
東晉按門第任官,而苻堅則從下層選拔精英。東晉搞玄學,為政講風雅。而苻堅主張學以致用、實幹興邦。
氐人的前秦,比起漢人的東晉更符合王猛對於“漢制”的理解。“漢”在王猛這類士子心中,不是血統種族,而是制度理想。中華世界裡的族群,無論胡漢,都不像羅馬世界中那樣以“血統”或“宗教”作為劃分族群的依據。狄奧多里克若生於中國,會有無數胡漢豪傑輔佐他爭得正統。
拓跋燾是鮮卑雄主,崔浩是北方漢人世族子弟,在北魏為官三朝,博覽經史百家,長於計謀。一方面,崔浩為拓跋燾出謀劃策,完成了對中國北方的統一。另一方面,崔浩推動拓跋燾進行“文治”改革,廢止軍事貴族的主政制度,恢復文官制度的尚書省,並置秘書省;整頓基層政權,考察地方吏治;大量吸收中原律令條文。崔浩還力主鮮卑精英與漢人精英大融合,拓跋燾言聽計從,大規模徵召漢人名士數百人進入中央和地方。
拓跋燾無比寵信崔浩,親臨他的府第問計軍國大事,命樂工為他譜曲頌功。鮮卑貴族對拓跋燾“偏聽”崔浩極其不滿,甚至發生過匈奴貴族與鮮卑貴族共謀的未遂政變。
與波愛修斯一樣,崔浩也因牽扯到族群意識而不得善終。他在主修北魏史時,記錄了鮮卑人部落時代的落後風俗,刻上石碑立在都城要道旁。鮮卑人對於這種“揭醜”行為非常憤怒。當時正趕上南朝宋文帝北伐,鮮卑貴族便紛紛狀告崔浩侮辱先人,還誣陷崔浩密謀投宋——因為崔浩家族太龐大,其本族和姻親都有別支在南朝。拓跋燾盛怒下將崔浩滅門。
不過,漢人與鮮卑的融合並未因崔浩事件而驟然中止。崔浩滅門後,他的各個支系旁系親戚依然留在北魏。當孝文帝即位後,崔氏的後人崔光、崔亮等繼續為北魏朝臣。尤其崔鴻,收羅各種殘餘史料,撰寫成100卷的《十六國春秋》,記錄了五胡各政權的史實。
與哥特因羅馬人背叛而急速去羅馬化不同,崔浩案沒有使拓跋燾“因人廢事”,他依然命令鮮卑貴族子弟學習儒學。之後的孝文帝更是把漢化改革推向頂峰。漢人與鮮卑人都沒以個人榮辱來構建政治,他們對歷史有著更深刻的理解。
潘岳,男,漢族,1960年4月生,江蘇南京人,歷史學博士。現任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國務院僑務辦公室主任、中央社會主義學院第一副院長。中共十七大、十九大代表,中共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