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裡的陰天,還沒到中午,天好像就暗了起來,街道蒙上一層灰色的濾鏡。王坤和妻子沈霞對坐在街角的一家餐館裡,等著吃離婚前的散夥飯。
“你想下週幾一起回老家?我來訂票,我們一起走?”王坤雙手包握著茶杯,試探性地問道。
沈霞望著窗外,淡淡地回答:“分開走吧,我不想和你一起。”
王坤好像料到沈霞會這麼說,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上海這裡的房子我過兩個月退租,我會回老家工作。沒有你和小西,我待在這兒也……”
“那是你的事情。”王坤話還沒說完,被沈霞冷漠地打斷。
服務員正好在此刻端來熱菜,幫王坤化解了尷尬。
“小西最喜歡吃這裡的紅燒肉了,要是他在,該多好。”王坤盯著紅燒肉,自言自語道。
“別在我面前提小西,你有什麼臉提兒子!”沈霞把筷子一摔,說話聲音兇狠到連隔壁桌的人都側目,“我不想跟你吵,兒子沒了,這個家也沒意思了,領完離婚證,你我就各走各的路!”
空氣猛然安靜下來,王坤手拿筷子懸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小西的葬禮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王坤最後一次見沈霞也是在兒子出殯那天。沈霞滿臉通紅,分不清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淚水地洗刷,她被兩位孃家人攙扶著,追隨著棺木,撕心裂肺地哭吼,想多看兒子一眼。每一句嘶吼,就像刀在王坤心口劃傷一道痕,告訴王坤,她恨他,是他害死了兒子。
“除了你,我還能跟誰談兒子?我想小西,我不想忘記我們的孩子。”王坤有些激動地說道。
“如果不是你偏要調崗來上海工作,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帶小西來上海上學,又不關心、照顧好他,兒子會抑鬱症嗎?他會跳樓嗎?他抑鬱了,你為什麼不知道?”沈霞帶著哭腔,生氣地逼問道,“這幾個問題我問了你很多遍了,你回答不了,就別和我談兒子。”
王坤低下頭沉默。這些問題就像噩夢,夜夜纏在他思緒裡,鞭笞他、折磨他,難以安寧。
一年多前,公司有意調配王坤到上海分公司,並許諾不僅會提供更高的薪酬待遇,還能幫王坤解決租房和下一代上學的問題。王坤想,這是千載難逢的升職機會,還能帶兒子體驗一線城市的教育,於是他和沈霞商量,自己一個人帶兒子去上海生活。小西那時剛升初三,他不願意離開熟悉的老師和同學。小西從小都是沈霞照顧,王坤從沒一個人帶過兒子,沈霞擔心王坤照顧不好孩子,也擔心小西學習跟不上。可王坤卻說她見識短,認為小西去上海能結識更高圈層的朋友,這比考學校更重要。沈霞耐不住王坤的堅持,只好讓小西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後,王坤面臨了始料未及的工作強度,甚至連週末都沒有休息,每天加班到很晚,連和小西打照面的機會都沒有。為了兒子的生活,王坤請了鐘點工給小西煮飯,請了大學生家教給小西補習,以為這樣就盡了責任。
然而,青春期的壓力,像加了放大鏡,明明很小,卻被放得很大。小西班上的同學多是上海土生土長的孩子,小西顯得格格不入,交不到朋友,甚至會被同學孤立、嘲笑。課業上,因為教學內容和老家的不同,考試題型也不一樣,這令原本成績就一般的小西,淪為班上倒數幾名。小西心裡委屈、難受,卻無處訴說,只能打電話對媽媽沈霞發火,抱怨爸爸不管他,抱怨自己怎麼學也跟不上。王坤從沈霞那兒得知兒子的委屈後,不但不安慰,反而教訓他軟弱,不能迎難而上,不像個男子漢。
孤單與自卑的種子,在小西心裡埋下、生長。到了中考前夕,一次又考砸的月考,成了壓垮小西的最後一根稻草。放學後,等到學校的同學都離開,小西從教學樓頂踏了出去。王坤和沈霞的命運,也從那一刻改寫。
“霞,我們一定要離婚嗎?沒了孩子,我們還能過。”菜吃的差不多了,王坤忍不住問。
沈霞把頭轉向一邊,堅定地說:“我看到你就想到兒子有多痛苦,想到你怎麼一步步逼兒子走上天台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的臉了!再也不想了……”
沈霞側過臉,憋住呼吸,忍住了不讓自己崩潰。這幾個月來,她的淚都哭幹了,她不想在和王坤糾纏下去。王坤成了她眼裡最自私的人,她無法原諒他。
王坤不敢再說話,他知道沈霞也在忍著。他默默買了單,和沈霞約好了回老家辦離婚手續的時間。兩人走出餐廳,向不同方向離去。
王坤在街角平靜了一會兒情緒後,他打通了保險員小張的電話,出發去見小張。這是他離開上海前,最後一件事——向他和沈霞給小西生前買的保險申請理賠。
“理賠手續,我幫你處理的差不多了,這趟來上海,就是跟你解釋一下理賠金。”小張見王坤無精打采的模樣,一見面就直入主題。
王坤點了點頭,小張接著說道:“首先是這款身故兩全的教育年金保險,已經完成5年的繳費期。原本咱孩子可以在18至24週歲每年領一筆錢。您在這份保險裡給小西選配了‘身故或全殘保險金’,保單生效2年後的自殺,屬於理賠範圍內,因此您可以獲得30萬元的理賠金。”
王坤接過理賠單據,木訥地點了點頭,小張拿出另一份保單,繼續說道:“然後,這份是您給孩子配置的重疾險,因為咱們孩子才16歲,重疾險規定被保險人18歲前發生身故後,該保險會退回已交保費,也有兩萬多元。最後,因為自殺不在意外險的範圍內,意外保險就不能理賠了。”
“死亡證明書、戶口本、保險合同我上次都寄給你了吧?理賠金出來了嗎?”王坤問道。
“理賠已經批核了。”小張答道。
王坤把面前的資料往小張面前一推,說道:“我會把我愛人沈霞的身份證號碼、銀行卡號告訴你,這些理賠金全部都打到她的賬號上吧。麻煩你了!”
“好的。”小張連忙答道,又問,“上次聽說您太太要和你離婚了,那……”
沒等小張說完,王坤說道:“不論離不離婚,這筆錢都要給她。我對不住她,她永遠是我的愛人。”
“王哥,節哀!小西也不願看到你們這麼痛苦!”小張安慰地說。
聽到這話,王坤強忍了一天的堅強終於破防。他雙手抱頭,摩挲著頭髮,止不住地搖頭,“如果我沒來上海,如果我沒逼著兒子來上海,如果我少加點班,多花點時間在家裡陪陪他,也許小西就不會做這種事。都是我的錯,說什麼都來不及了。我越痛苦,就能越多想起小西,感覺他一直都沒離開過。”
“校醫院的醫生也說了,小西有抑鬱症的病史,這也不是您一個人造成的,千萬別鑽牛角尖。”小張繼續安慰王坤,“走出來,不是為了忘記小西,而是為了其他愛你的人,不會繼續痛苦。小西也會希望你們走出來的。”
王坤把手從頭上拿了下來,小張的話讓他感到撫慰了許多。他明白,他和沈霞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們的孩子小西,這也是為什麼,沈霞不得不離開他。而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守護沈霞,讓兩人平穩地度過“失獨”的下半生。這筆保險金像止疼藥一樣,給了他些許慰藉。
“謝謝你,小張。事情辦好後,請告訴我。”王坤和小張道了別。
王坤走進陰霾下灰濛濛的街道,走向他和小西在上海的出租屋,繼續收拾一地狼藉的行李,和他支離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