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島報人劉亞東A
作者:孫述宇
梁山泊忠義堂的好漢全夥歸順朝廷,是《水滸傳》中的一件大事。這件事使許多現代讀者嘲笑甚而痛罵《水滸傳》。
梁山泊受招安,本身是件頗為奇怪的事。讀者記得,《水滸傳》起先講眾好漢如何一一到梁山落草為寇,他們上山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大致都不是由於生來貪財嗜殺,也不是性格上有著社會難容的特點,而是由於受到壓迫虐待。壓迫虐待的根源,差不多都可以追溯到官吏與政府,否則便是些為富不仁的地主土豪。
這樣看來,英雄們應當是與他們當時的政權過不去的, 當他們喊出“替天行道” 的口號時, 讀者會直覺認為這表示他們要推翻現有政權。可是,等到一百零八位集齊了,他們的領袖宋江卻提出要歸順朝廷,這時雖有好幾位弟兄反對,但是到頭來大家還是由宋江帶領著,受了招安,為宋廷效力。效力的方法,除了與外患遼國作戰,還掃蕩田虎、王慶、方臘這些與梁山泊差不多的組織。這樣的結局,說起來真是很令人詫異的。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一、水滸好漢與南宋忠義武裝
其實,《水滸傳》早已安排好,要眾英雄受招安。
早在第一回,小說解釋這百多個好漢的來歷時,說他們都是些星宿,由於魔心比較重,從前被道教的祖師鎮壓在龍虎山上清宮裡,現在太尉洪信來到宮裡,不小心把他們都放了出來。可是洪太尉之所以會放掉他們,也不是無緣無故,而是因為:“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輳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這第二句,“宋朝必顯忠良”,表示天數已定,眾英雄會為宋室效力。
今日的一般讀者,帶著看俠盜的心情來讀《水滸傳》,看到這句話突突兀兀的,又別無說明,自然會摸不著頭腦,也就留不下什麼深刻印象。讀者看的若是金聖嘆所編纂的七十回本,就根本讀不到這句話,因為金某把它連同上下幾句一起刪除了。
要理解《水滸傳》為何早早安排好了眾英雄受招安的結局,便不得不提到這本書的來歷。
《水滸傳》瀰漫著一股強烈的亡命心態,可見當初有強人參與創造。這強人,便是南宋時某些抗金的民間武裝,那些廣泛地稱為“忠義”隊伍的某一支。他們依據新鮮的宋江傳聞,以他們的觀念加以改編,拿來自娛部曲,並做宣傳。這些加進了他們自身經驗的故事,流傳下來,在明初編進了《水滸傳》這本長篇裡。整本長篇未必全是他們創作的,民間職業說故事的藝人可能有份,別的亡命武裝也有份,編纂成書的人(羅貫中?施耐庵?)更有份;但“忠義軍”一定有份,否則書中許多現象無從解釋。
南宋的忠義民軍與《水滸傳》有關係,這樣的觀念,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已有王利器(文學家、歷史學家)和嚴敦易(古典文學專家)等學者提出過。王利器的討論可惜不詳,嚴敦易的意見則可見之於他的《水滸傳的演變》一書。他提出幾點證據,說水滸故事是忠義民軍創造的:
一、這些武裝民眾以“忠義”為號,宋朝廷這樣稱呼他們,他們也這樣自稱,而《水滸傳》向來叫《忠義水滸傳》,梁山上又有忠義堂。
二、忠義武裝的主要根據地之一是太行山,太行距梁山泊很遠,可是水滸文學常把這兩個地方並提,小說也來一個“河北玉麒麟”與“山東呼保義”並列為梁山的兩首領。
三、宋金戰爭中的一些名字,如張叔夜、關勝、王倫等,都在書中重見。
嚴氏的討論,大旨肯定是對的。奇怪的是他竟完全沒有看出小說中報國之心與保皇之忱也是有力的證據。
招撫盜匪當然是中國歷史上的常見現象,不限於有宋一代。不過,草澤報國卻可說是南宋的特色。南宋的情況頗有特殊之處。當金破了汴京劫走二帝之時,各地守土與勤皇的軍隊潰散而淪於草澤的為數極夥,加上河東、河北及山東等淪陷地區的平民為了自保而在山間築堡營寨,民間武裝的總量變得非常驚人。在南方復興的宋室就藉助這些民間武裝力量來與金人周旋。民間武裝之中有許多人,在建炎紹興以至再後的數十年間,曾為國抗金。宋朝廷藉助他們的方法有幾種。有的是收編為官軍。他們成了張、韓、劉、嶽麾下的精兵。宋室對江淮一帶的民間武裝,則往往是供應錢糧,委以官職,責令守土,有時還許以世襲,造成一道緩衝地帶,以減輕金國與偽齊的壓力。這一類武裝之中,如翟興、劉位、趙立、李彥先、薛慶等,都為國捐了軀。至於遠處黃河北岸的“忠義”,宋廷一再與之互通訊息,頒給名位,而他們對朝廷的軍事行動也曾熱烈響應。岳飛在紹興十年出兵河南之時,部將“梁興會太行忠義及兩河豪傑等,累戰皆捷,中原大震……自燕以南,金號令不行”。這種情形,與忠義堂的好漢受招安後為國效力的故事,是可以緊湊地對照而觀的。
有了這一段歷史作為背景,《水滸傳》中許多話便都有了一種意義。
比方說,玄女娘娘對宋江的訓示,和天門石碣上的“替天行道,忠義雙全”,恐怕就是當年宋廷訓勉忠義民軍的意思。大聚義之時,一百零八人的盟誓詞中,有“但願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話,這些大概也反映了一些忠義武裝的誓言。“替天行道”這很重要的四個字,在玄女聖訓、石碣天文和眾人誓詞中都有,聯絡歷史來看,這四個字便是宋廷在責成淪陷區內的忠義隊伍去代替官府撫卹柔民,所以在大聚義的誓詞中,“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是連線著的,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試想,草澤英雄矢誓要同時“共存忠義”與“保境安民”,除了是反映金境內的遊擊武裝表示仍宗趙宋而抗金保民,還可能是怎麼一回事?梁山泊裡“忠義堂”前豎一支寫著“替天行道”四字的杏黃旗,這幅圖畫,不是正代表一個典型的兩河或山東忠義武裝的山砦嗎?
《水滸傳》對皇帝的態度,曾使許多人困惑不已,我們憑這一段史實,可以解釋得很自然。《水滸傳》只反官吏,不反天子,痛斥蔡童高楊“四賊”之餘,卻讚頌徽宗皇帝為聖明。我們依史實來解釋,這種忠心便是那些忠義人馬的態度——忠義民軍的出身,是以潰散的官軍和地方自衛組織為主,他們成為法外之徒是因為所在地區的宋地方官府已經崩解了,他們又不甘受制於金,所以叫他們作忠良。徽宗是很可責備的,他斷送了江山,可是傳講水滸的忠義隊伍卻很可能特別不願對他出言詈罵。
再如,阮家弟兄在第十九回對付緝捕使臣何濤之時,唱過兩首很奇怪的漁歌: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據匯校本《水滸全傳》,兩歌都載在這小說的一切重要版本里,不好輕易說是手誤。我們若以忠義軍的史實來解釋,這些歌中的忠君意識,便是忠義軍的意識。可是,這裡頭還有個問題,那就是這種意識與阮家弟兄的其他行動並不一致,他們一向對朝廷無好感,後來又“倒船偷御酒”,讀者從不聞他們說過“奸臣瞞蔽聖明天子”之類諒解皇上的話,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對皇上盡忠呢?
這個問題,也許要這樣解釋:忠義軍創作水滸故事,裡面本有許多忠君保皇的話,但這些故事流傳到山砦之外時便要修改,否則會有政治迫害之虞。還有,忠義武裝漸漸都消滅了,流傳的人的政治意識也就漸漸減弱,會從藝術觀點來修改故事。到《水滸傳》在明代編纂之時,許多故事都改動過了,許多話語刪掉了;但歌兒由於押韻的緣故,留存的能力特強,於是這些保皇漁歌便像古生物的化石一樣儲存著,不過與包藏它們的故事卻不十分對應了。
二、晁天王之死與宋欽宗之死
曾頭市是《水滸傳》的一個重要故事。
故事開始時,宋江和公孫勝在芒碭山收了樊瑞等幾個好漢加盟,回到梁山泊邊界,遇見金毛犬段景住來入夥。他自言是涿州(河北)人,平時只靠去北邊地面盜馬為生,這次去一個叫作槍竿嶺的地方偷到大金皇子乘坐的名駒“照夜玉獅子”,打算牽來梁山泊作為謁見之禮,不料經過凌州西南曾頭市時給曾家五虎搶了去。宋江派神行太保戴宗去查,戴宗回來時報告道,曾頭市為首的家族叫作曾家府,原是大金國人,五個孩兒都有武藝,號為“曾家五虎”,他們發了誓願要與梁山勢不兩立。晁蓋聞報大怒,親自領兵去報仇懲戒,卻給兩個法華寺僧人騙進曾頭市內埋伏之中,被敵方的史文恭射死。以後,梁山英雄們擁宋江為主,引了盧俊義上山,又收了關勝、索超等幾員重要官將,破了大名府,然後大隊人馬去圍曾頭市。攻破之時,把史文恭捉住拿來剜心活祭晁蓋,其他未戰死的曾家人口一個也不留。
這是個有寓意的故事。
今天的讀者不喜歡講寓意,他們看見這種方法從前用來解說《詩經》和《楚辭》都解得不好,他們反對在《紅樓夢》中索隱,自然也反對在《水滸傳》中找尋隱匿的意思。可是曾頭市故事只能這樣解。倘使這是個無寓意的、直白的真實故事,倘使這裡頭的宋江就是《徽宗本紀》裡那個淮南盜,那麼,他在宣和初年來到山東河北之時,怎麼會遇上一個金人的村鎮呢?這時在宋金之間隔著一個遼,領土廣闊,有三百多座軍州,比宋小不了多少。
嚴敦易已經注意到這個故事是在對映宋金交綏,他指出,曾頭市與梁山泊的往還書札很有國書公文的味道,其中有“各守邊界”“遣使講和”“國以信而治天下,將以勇而鎮外邦”等言語。不過,嚴氏忽略了晁蓋死在此地的重大意義。
晁蓋喪生之事,很令人詫異。依照《水滸傳》敘述,蓼兒窪的好漢們在徵方臘之前,上上下下都很齊全,一個也沒有死。他們武藝固然高強,所以不會死於戰鬥中,而且運氣也實在好,即使被擒了,也總是囚在牢獄或檻車中,遲早讓弟兄們救回。這種英雄故事的寫法是很袒護英雄的,使讀者聽眾易於自擬其中的主角,從而得到快樂。那麼,晁蓋為什麼是個例外呢?他是“梁山泊主”,理應更難喪命才對。曾頭市那場仗,一個弟兄都沒有犧牲,偏偏是身為主帥的他死了。這個既有違故事慣例又兼不合常理的結局,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曾頭市故事若是對映宋金雙方在動干戈,晁天王是梁山泊主,便相當於大宋皇帝。宋的徽欽二帝是給金人擄去而死在異國的,現在故事說晁蓋在這個金人村鎮遇害。他死後,梁山好漢把他的靈位供起來,喊著報仇的口號來打曾頭市。當年的南宋,在和談之後是不作興提這件國恥了,但在建炎和紹興初年,自高宗皇帝而下,許多大臣和武將,乃至那些潰卒軍賊如“沒角牛”楊進和鐵槍王明等,前前後後說了不知多少“迎還二聖”的話。
也許晁蓋是專指欽宗,因為欽宗皇帝像晁蓋一樣,據說是給敵人用箭射死的。
《宋史》中欽宗的本紀並沒有說他怎樣死去,大概由於南宋史館諱言此事。但宋人對被俘的皇帝很關心。《三朝北盟會編》卷首所引書目中,敘述二帝北行的不下三十種之多。士大夫看書,半文盲的販夫走卒則在勾欄瓦子職業說話人和其他道聽途說的場合得到訊息。他們所聽到的大概就是錄在《大宋宣和遺事》之中的這個傷心的故事:
(正隆六年)春,(完顏)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延禧、天水侯趙集,各領一隊為擊掬。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宋欽宗)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於馬下。帝顧見之,失氣墜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屍,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是歲,亮刷兵馬南征矣。(《宣和遺事》後集,“延禧欽宗墜馬為馬踩死”條)
《水滸傳》中晁蓋便是被敵人一箭射下馬來的,弟兄們當然不會任由他被踐踏在馬足之下,他們拼死命把他救回,但這箭究竟取了他的性命。
《宣和遺事》是一本奇奇怪怪的雜錄,大概是南宋的“說話”資料整合。研究《水滸傳》的學者都知道它收了幾段零碎的水滸故事。靖康圍城和二帝被擄的敘述很詳,內容與一本叫作《南渡錄》的書差不多。《南渡錄》是南宋時文字,當年一定曾經遭禁,也許金與宋兩國都不準刊行,可是流傳很廣,證據是那一長串的書名— 除了《南渡錄》,又叫《南燼紀聞》《竊憤錄》《孤臣泣血錄》《靖康蒙塵錄》《北狩日記》《徽欽北狩錄》等,大抵總是在某地禁了,在他處換個書名又印行起來。書之所以暢銷,自是由於宋人懷念舊帝;遭禁的原因,也可於內容中看出:書中有無數皇室受辱的故事,諸如皇帝受命行酒、皇后被逼唱曲、宗姬被汙以及高宗皇帝的生母韋太后也已失身於蓋天大王,等等。這些故事,金人不會願意任由它們激發漢人的憤慨,而宋高宗一力主和,自然也不會喜歡國人講談這種種恥辱。
事隔了八九百年,我們今天不會覺得曾頭市故事有什麼特別,也不覺得射死晁蓋有什麼深意;但在紹興末年和以後的孝宗、光宗、寧宗、理宗的年代,金境和宋境的漢民聽故事時,一聽到梁山人馬和金人族類打仗,就會很留心,及至聽見梁山泊的主公喪生在金人境內,他們就會明白,這是“靖康恥”的故事,史文恭的箭是那個紫衣人的箭。
此外,我們拿《水滸傳》與別的早期水滸故事比較,會發覺曾頭市這個故事是《水滸傳》所獨有的,在《宣和遺事》和元人創作的水滸劇中,曾頭市和曾家五虎這些名字找也找不到。元雜劇所據的那套水滸故事,把晁蓋的死地定在祝家莊。說不定“祝家莊”之名是有象徵意義的,不過總是太隱晦了一些,令人很難聯想。《水滸傳》所收集的一套故事,把晁蓋放到曾頭市去死,真是畫龍點睛了:這是個金人聚居的地方,這些金人又是誓言與梁山泊不兩立的。等到他們射死晁天王時,宋人必定清楚明白這是個什麼故事了。“曾”字不是胡亂取的,它與“金”字及女真的“真”字諧近。
三、“智取生辰綱”與打擊偽政權
晁蓋等八條好漢截劫大名府梁中書生辰綱之事,是宋江三十六人故事中極其有名的一個。書裡說“這個喚作‘智取生辰綱’”。《宣和遺事》也載有這個故事,只在細節上與《水滸傳》略有些出入。
這也是一個喻言故事。
驟聽起來,故事倒也真實,因為說來好像有條有理:一群江湖好漢合謀劫掠一批財寶,這批東西是一個憑藉著裙帶關係而高踞要津的貪官以生日禮物之名,送去孝敬在京城裡為他撐腰的老丈人的。可是細想起來,這樣一件事還是不甚合理,主要原因是財寶的數量似嫌太大了。生辰綱是十多擔金珠寶貝,總值達十萬貫,而且是每年送的。從前形容鉅富,也不過是說“家財萬貫”,如果梁中書每年要把十個鉅富的家財輸到丈人蔡太師庫中,他這女婿的貪官豈非白做?
故事中“為丈人斂財”這一節,其實是暗指“為金人斂財”。梁中書呢?指金人所立的大齊皇帝劉豫。這個比喻帶著嘲譏卻並不離譜:劉豫是金人的“兒皇帝”,現在小說稱之為女婿,只叫歪了一些兒。劉齊是傀儡政權,每年理當向金人上頭進貢,這年貢便是一年一度的生日禮物了。
晁蓋等八籌好漢截劫生辰綱,所指的當然是忠義人劫取劉齊輸給金人的進貢。這種事情發生過嗎?依情理推測,一定發生過,而且次數會不少,因為淪陷區裡的忠義人是些法外強徒,他們受匱乏之苦,心中亦有貪慾,兼且對劉齊傀儡政權與女真侵略者都很憎恨,看見這些“不義之財”,當然覺得是“取之何妨”?除了推測,我們也有一項直接證據,那就是《金佗稡編》所錄得宋樞密院的諜報,“探得大名開德府界梁小哥人馬截了山東路金帛綱、河北馬綱”。梁小哥(梁青、梁興)即是《水滸傳》裡的燕青,《水滸傳》雖然在“智取生辰綱”中沒有算他一份,但是較早的《大宋宣和遺事》是把他列名在同謀的八籌好漢之中的,這是有力的證據。(《遺事》的八人中有燕青和秦明,沒有公孫勝和白勝,其餘與《水滸傳》相同。)
我們這樣判斷,還有幾項“環境證據”。一是大名府。這城市是宋的陪都之一,叫作北京,屬河北路。它的特殊意義在於它是劉豫初受冊封為齊帝時的首都。三年後,到阜昌二年(即宋紹興二年),齊才把首都遷到汴梁去。我們說生辰綱是劉豫給金人的貢禮,恰好小說中敘述這批寶貨是北京留守梁世傑所輸,是從大名府送去的。
北京留守梁中書手下有大將李成和聞達,職任兵馬都監,是日後上梁山做好漢的勇將急先鋒索超的上司,這兩人是誰呢?李成就是同姓同名的李成,傳在《金史》卷七九,列傳第十七。這人本是建炎時軍賊首領之一,後來他降給劉豫,到金人廢了大齊,他便直接做金人的鷹犬,屢與岳飛打仗。《金史》說他“勇力絕倫,能挽弓三百斤”,所以《水滸傳》也說他有“萬夫不當之勇”。李成的綽號,也如在小說中一樣叫作“天王”,見《嶽侯傳》(《北盟會編》卷二〇七)。與李成並稱的聞達,我們可以猜想是指徐文。徐文字是南宋的水軍統領,在李成等人降附劉豫時,他受到朝廷與同僚的疑忌,終於領軍越界投降,傳在《金史》與李成同卷。只因聞達的姓與徐文的名同音便把兩人連起來,讀者會不服,但是《金史》說徐文“揮巨刀重五十斤,所向無前,人呼為‘徐大刀’”,《水滸傳》裡的聞達亦恰巧叫作“大刀聞達”。
當初創作水滸故事的忠義人為什麼要選徐文來講呢?他們為什麼不選其他人?大概是因為徐文手上沾著忠義人的鮮血特別多。據《金史》舉出的勞績,徐文是專做境內的保安綏靖工作的。
此外,《水滸傳》中宋江與歷史上岳飛的事蹟雖有許許多多不同,但相似之處也不少,絕不是巧合解釋得來的。除了忠皇攘夷等大處以及屈死與平反的命運,宋江的一些故事也顯然是從岳飛那裡來的。比方說吧,宋江在江州要殺頭,因為有人告他謀反:那正是岳飛的罪名。宋江謀反的證據是什麼呢?黃文炳說看見他在酒樓題了反詩。題反詩的故事,章回小說裡常見,讀者習以為常,也就不甚注意,但宋江這件是反詩故事的鼻祖,不是從別的作品中模仿來的。而且我們查查歷史,文字獄要到明清才盛,唐宋時何曾有什麼名人題過反詩呢?而岳飛卻恰巧有這樣的“罪證”,據他最早的佚名傳記《嶽侯傳》載,岳飛一入獄,万俟卨等人便說他反狀甚明,因為他曾在遊天竺寺時題了“寒門何載富貴”這樣的句子(《北盟會編》卷二〇七)。
總之,《水滸傳》故事的源頭,與南宋民間的抗金忠義隊伍有很密切的關係,與《宋史》裡真實的“淮南盜宋江等”反倒關係不大。
(來源:騰訊新聞)
作者丨孫述宇
編輯丨吳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