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徐這樣的老兵,在俺們團沒有提幹剩下的已經不多。老徐是73年兵。和老徐同年入伍的老鄉,沒提上乾的都回家種地好幾年了,老徐還在俺們連。老徐現在班長班副都不是了,老徐就是我們炊事班裡一個普通的兵(應該是編外)。炊事班長大梁是75年兵(內蒙牙克石),班副小熊是76年兵(四川綿陽);說他倆都是老徐看著“長大”的。不知道打啥時候起,炊事班的小夥子們管老徐不叫老徐,你猜叫啥?叫徐爺。說幾年前只是小範圍的在炊事班裡叫徐爺,後來就擴散到了全連。也難怪,就連俺們連德高望重的連長老金都喊過他徐爺,徐爺的稱謂就等於“官方認可了”。
徐爺是73年從安徽農村入伍的,說徐爺兄弟姊妹9個,徐爺在家排行老幾現在已經記不住了,但是徐爺到上小學還光屁股在屯子裡跑,這事兒俺們沒忘。徐爺光腚子不是徐爺不愛穿衣服,是因為徐爺就一套衣服,還是撿他上面哥哥姐姐的,她娘是怕徐爺把這套衣服跑破了,要是跑零碎了,他娘領徐爺上臨村參加個婚禮啥的,徐爺就得光腚子去了。
說徐爺也不是沒被提拔過。徐爺入伍第二年,部隊上赤峰掏山洞,一次意外塌方把徐爺跟他們班長砸在裡面了。全連急紅了眼,拼命地往出扒。都以為徐爺跟班長活不了了,但是徐爺奇蹟般地被扒了出來,徐爺身底下還壓著班長。班長啥事沒有,徐爺住了一個月院。出院了,說徐爺在連裡邪乎了,因為在塌方的一瞬間徐爺用身體壓住了班長,徐爺立了三等功。徐爺被破格提拔班長了。說徐爺帶領7班砸山洞跟老虎似的,只要爆破一完,徐爺就帶領他們班第一波衝上去。山洞裡哪地方難掏,連長就讓七班上。說徐爺後來突然發燒了,團裡的大小醫療“機構”都沒弄明白徐爺為什麼發燒,後來徐爺身體虛弱的動不了了,徐爺被送到了興城204醫院。徐爺走的那天,3排都哭了,但是哭得最厲害的還是徐爺的7班。因為他們影影綽綽地聽說他們班長可能回不來了。
幾個月以後徐爺奇蹟般地回來了,徐爺出院就去了炊事班。徐爺得的是白血病。啥叫白血病,戰士們不懂。連長老金在徐爺沒在的時候,說:“你們給我照看好他,這病隨時都有死的危險。”說團裡打算讓徐爺復員,這下子可惹怒了連長老金。他先去了營部,解開外腰帶,跟營長老候吵了起來說:“他復員就得死,他那個家在大山溝子裡,犯病了到哪去看?”臨走連長抬起腰帶使勁往營長老候桌子上一抽,“我告訴你老候,你要讓他走,我跟你沒完。”連長摔門走了。
營長老候是68年兵,俺們連長老金是64年大比武入伍的。這下子你該知道俺們連長為啥敢跟營長叫板了吧。說有一天晚上連點名,5月份的遼南的夜晚天空下著小雨,戰士們都已經換下棉裝穿的是夏裝有點凍得哆哆嗦嗦。 全連集合站在連部前面的小操場上。值班排長李遙(71年河南兵)報告完集合完畢後,連長高個子軍容整潔,一臉嚴肅。“稍息”,“今晚就說一件事,咱們連四平保衛戰往出撤的時候,我告訴你們吧,老連長說過,說跑也中啊,因為後面杜聿明的新一軍,新六軍天上地上的追啊,咱們連掩埋好犧牲戰友的遺體,輕重傷員一個沒拉,都背出了四平街。不能把一個傷員留在戰場上,是我軍的傳統,也是我們8連的傳統。”戰士們還納悶,心裡嘀咕“連長今天是怎麼了?”連長抬高了一檔聲音繼續說:“營裡已經上報軍務股,我也找過團長,小徐,不走了,我們8連在,他就在。”連長接著說。
誰都知道當年徐爺能被留下來,是有過一場風波的,我們畢竟是野戰部隊。春夏秋冬,徐爺在炊事班過了多少個往復得掐指頭算一下。這期間徐爺被團衛生隊那臺老掉牙的救護車送了多少次204醫院,這個也沒有人能記住。但是炊事班的戰士們,早已經離不開徐爺了那到是真的。連長經常在點名會上表揚炊事班,不是表揚炊事班飯做得好,連長老金是這麼說的:“你們去炊事班看看人家的內務整理,我不是吹,炊事班的內務拿到全軍,(連長樂了)說的有點邪乎啊,全團都是最霸道的,你們給我學著點。”其實全連上下誰不知道炊事班以前內務是啥奶奶樣,內務好,還不是徐爺來炊事班以後變好的嗎。
是的,徐爺在炊事班沒有指定工作,徐爺的工作就是打雜。摘菜洗菜,刷鍋;也不光是幹這些活,炊事班的兵們多數都不會寫信,給爹孃寫信是徐爺代筆,徐爺上過五年小學,南方的學校教學不對付,徐爺的文化底子不錯。徐爺給戰士們的爹孃寫信,有時候寫著寫著就哭了,戰士小戴就說:“徐爺啊給俺爹孃寫的,你哭啥呀?”徐爺就說:“我把你爹你娘當成我爹我娘了。”你說這信郵寄到了誰家,誰家的父母聽了不感動(當年的農村兵父母都不認字,得認字的讀給不認字的聽)。徐爺不光是代筆給父母寫,也代筆給炊事班的戰士在老家有女朋友的寫,算是寫情書吧,徐爺寫情書不光是彙報炊事班今天做了啥飯菜,徐爺寫的是,“老丫,你上次來的信我一直揣在白襯衣上兜裡,那天洗衣服不小心洗了,我難受了好幾天。”說這句話讓老丫激動了好幾天。復員回家娶了老丫的小劉,結婚以後給炊事班徐爺來信說:“徐爺要是沒有你老丫現在就是別人的人了,徐爺,我告訴老丫了,信都是俺們班老兵徐爺替寫的,老丫好幾天晚上沒搭理我。”還有一次,復員老兵孔令武到家不久也結婚了。有一天連部通訊員黃大樹樂顛顛地拿著一個小包跑到炊事班,小包上寫的是81xxx部隊92分隊徐爺收,小包裡裝的是糖,還有一付鞋墊。一張信紙是這樣寫的:“徐爺我是小孔的媳婦,我啥都知道了,弄了半天俺跟你談情說愛兩年多,最後嫁的還不是你。聽說你身體不好,炊事班地上水多潮啊,俺給你紮了副鞋墊子。”
說那以後徐爺就不打算再給他們寫情書了,開始教他們認字寫字,讓他們自己寫。徐爺就用自己的軍貼費買了本新華字典。抓空就叫戰士們識字。教了半年,不能說沒有進步,但是距離寫信還差十萬八千里。班長大梁瞅著徐爺樂,意思是說,這幫小子要是等到會寫情書,媳婦早就成了別人的了。打這以後徐爺又拿起了代寫情書的筆了。但是這回寫法變了。比如寫到 “我愛你”徐爺就把小趙扒拉醒,“你說一遍,你是不是愛她?”小趙揉著眼睛,看著徐爺:“你讓我愛啥?”徐爺拍了一下小趙的腦門兒,“我愛你,是不是你也這麼想的”徐爺急了。後來徐爺說動感情的話得跟人家核實。說徐爺自打來了炊事班,去團家屬院的軍人服務社的次數多了不少,徐爺去幹啥那,買電池啊。徐爺給戰士們代寫的家書情書可都是在被窩子裡,打著手電筒寫的啊。
有一天,新兵小趙問徐爺:“徐爺他們說你有一副棺材在後勤處倉庫裡是真的嗎?”班長大梁上去就是一腳。“聽誰扒瞎的,再胡說我讓你生一年爐子(炊事班生爐子那時候都是新兵幹)。”大梁急眼了。徐爺倒沒怎麼地說:“棺材啊,有啊,咱不用它。”打這以後沒有人敢提棺材的事情了。其實那口棺材已經在後勤處倉庫放好幾年了。徐爺頭一次得病的時候,204醫院來了病危通知書,連長不知道在哪裡弄得厚厚的板子,說這小子要是不行了,就裝這裡頭,咱就給他埋在咱團後面 靶場附近的鐵馬山下。
全團都知道俺們連伙食好,伙食好不光是豬倌劉磕巴豬喂得好,老兵徐爺做的豆腐團長政委都說好。徐爺說他的老家安徽是豆腐的發源地,真假咱先不去考究,但是徐爺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劉磕巴趕著毛驢車(俺們都叫驢吉普)去興城縣拉回來套石磨倒是“證據確鑿”的,班副小熊說他們老家四川拉磨不用人都是使喚驢拉。劉磕巴一聽好主意啊,人拉磨會累壞徐爺。徐爺累壞了後果非常嚴重,大家都知道。劉磕巴忙活了半天,終於把毛驢套在了石磨上。誰都沒想到,劉磕巴一鞭子,毛驢毛了,把石磨咣噹拽到地上,接著就是跑,往哪兒跑?過道就是團司令部,這下子可急壞了徐爺班副小熊跟劉磕巴。要是讓團長老滿看到從8連飯堂,跑過來一頭毛驢,還拖個石磨,團長老滿會琢磨這8連老金是演的哪齣戲。平常劉磕巴趕毛驢不用鞭子,用錐子扎毛驢屁股,毛驢已經條件反射,不用使勁扎,輕輕一碰,毛驢子就揚塵狂奔了。這就是驢吉普的來歷。但是在班副面前也不能往出拿錐子啊,因為班長大梁說過多少次,“磕巴,我可告訴你,你再用錐子扎驢屁股,我就用錐子扎你屁股。”劉磕巴突然改成鞭子,毛驢不適應鞭子,毛楞是正常的。
毛驢拖著一盤石磨,在沙土路上拖出一溜痕跡,班副小熊幾個在後面拼命地追。團長沒碰到,遇到了副團長姜三號,姜三號參加過四戰四平,抗美援朝。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姜三號攔住了毛驢,問:“哈哈老徐啊,你們攆毛驢是弄得啥科目啊?”你別看劉磕巴磕巴,反應絕對快。“那個,那-個三號,這毛驢最近太懶,是俺們班長出的主意,讓毛驢帶著磨跑,說能治懶病。”“你們班長盡出餿主意,撞到人怎麼辦?”姜三號繼續說。打這以後拉磨的活就從毛驢換成了小戴跟劉磕巴。徐爺水豆腐做得好,但是徐爺不會做幹豆腐,幹豆腐是東北的。要是到了夏天,徐爺就給俺們曬豆腐乾,班長大梁就用豆腐乾炒韭菜,這道菜成了俺們連的名菜,全連的家屬不管是誰來隊探親,飯桌上保管有這道菜(冬天除外)。那個年代夏天從俺們連的飯堂前走過的,都看到過徐爺拿蒼蠅拍在豆腐乾上趕蒼蠅。徐爺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都知道他是8連的老兵徐爺。
老兵徐爺的豆腐要嫩有嫩,要挺實的有挺實的。徐爺6歲跟他爹磨豆腐,徐爺說過磨豆腐學問大著那,黃豆你不能泡過頭了,說滷水點的時候,那豆漿的溫度你得用手去試,徐爺就把手掌往冒著熱氣的豆漿上那麼一放,就喊:“小戴,快拿滷水。”擠豆漿的活兒班長大梁早就下了“命令”,不能讓徐爺擠,怕累壞了徐爺。這活兒都是新兵來乾的。有一天徐爺睡不著覺了,“我這病說完蛋就完蛋,這磨豆腐的手藝得傳下去。”徐爺抱著腦袋想著。傳給誰那,老兵不行,學會了就走了,新兵小趙也不中不勤快,弄不好到期就得復員。得傳給能在炊事班多幹幾年的。那就傳給小戴吧,徐爺就把這個想法跟班長大梁說了,大梁苦笑了一下,點了一下頭。
這天老兵徐爺睡眠好,精神頭十足。早餐拾的完,該磨豆腐了,新兵小戴細了高條的,哈著腰拉磨。徐爺:“小戴跟你說個事兒。”小戴停住腳:“徐爺啥事兒呀?”“跟徐爺學做豆腐。”徐爺認真地看著小戴說。“徐爺我笨手拉腳的,粗了活我幹,細活還得徐爺。”小戴往石磨窟窿眼倒入一勺子豆子說。“小戴,你得學,徐爺這病搞不好哪天就沒有了。咱連得吃豆腐。”小戴一下子蹲了下來,“徐爺我不學,你不能沒有。”小戴哭了。哭歸哭,小戴打這以後磨豆腐上心,點滷水也會了。徐爺看著小戴,蹲下來捲了顆煙,長出了一口氣。
俺們那個年代炊事班的兵,冬天就是一身棉襖,沒有外罩,當工作服穿,扎圍裙麻煩,也沒有誰扎。秋天就是秋衣,夏天一套的確涼。反正不管穿啥,在炊事班穿軍裝沒有戴領章帽徽的。但是徐爺跟所有人不一樣;徐爺無冬歷夏軍裝都是穿得有板有眼的。要是到了冬天,徐爺那套洗的發白,袖口已經磨出飛邊,隱隱約約透著綠的棉布軍裝,還有那兩塊退了色的已經粉紅的領章,這身軍裝讓徐爺在炊事班裡格外扎眼。俺們那時候年輕,心粗。徐爺一年四季穿軍裝,俺們也不理會,愛穿啥就穿啥吧。但是有一天,晚上班務會,班長大梁說的話,讓俺們“如夢初醒”發呆了。你再猜猜班長大梁咋說的?“你們一天西里馬哈的,本來不想告訴你們,看你們太邋遢了,包括我。知道徐爺為啥天天穿軍裝嗎?徐爺跟我嘀咕過,說他穿一天就得一天,你們那,還包括我,當回兵,戴過幾回領章帽徽?”那天晚上,俺們炊事班的兵把領章都拿了出來,縫到“工作服”領子上,基本都是徐爺給縫的。第二天早上開飯,全連的人看著俺們都“竊竊私語”,炊事班今兒個是咋的了?
掛在炊事班寢室班長大梁頭上的,牆上的日曆再撕下一頁,就進入80年代了。12月份的早上,炊事班寢室大鋪下的地籠子還往鋪上泛著熱氣。劉磕巴起的早,已經摸黑拿手電筒去了豬圈。其他人在班長大梁的帶領下,起火的起火,淘米的淘米。可是班長大梁還是不放心,今年下半年老兵徐爺身體不如以前,大梁就告訴他,不用跟我們一塊起床。大梁幾步推開寢室的門,小聲地喊道:“徐爺,徐爺。”徐爺沒有動靜,大梁用手一摸,壞了發燒了。大梁二話沒說出了飯堂就往連部跑,到了連部迎頭撞見剛要帶隊出操的連長。大梁語速極快地說完情況後,衛生員小姜撒腿就往炊事班跑,司號員小戶搖著電話叫衛生隊。出早操的全連集合完畢,連長喊了一句:“全連注意了,目標飯堂。”戰士們都納悶,今天咋開飯這麼早啊?唰唰的全連跑到了飯堂前停住了,團衛生隊的救護車停在了飯堂門口,戰士們明白了,抬出來的是老兵徐爺。救護車關上了車門。太陽在團一號門大牆底下剛剛露出一個腦袋尖,團大院裡的條條沙土路上唰唰的腳步聲 ,1234的喊聲徹底打破了營區早上的寧靜。連長使勁的喊道:“立正,向老兵老徐敬禮”,100多個軍禮齊刷刷的衝著馬上就要在9連房頭轉彎的救護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