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與她初次見面的那個下午,辦公室很熱,那臺破舊的空調嗡嗡地發著響聲,間歇性吹出來一些不冷不熱的風。
太陽從西邊的窗戶曬進來,曬在我黑黝黝的手臂上,曬在她白色的連衣裙上。
她看起來很年輕;聽同事說是剛從大學畢業,今天第一天來報到。
一個女孩兒來做銷售行業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家裡不富裕,要麼家裡太富裕。
他們說面試時她看上去很鎮定,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符。
她並未看我;我徑自穿過她走出辦公室,瞧了一眼她在背後絞緊裙子的手指。
她的話不多,笑起來溫和又疏離。她已經過了試用期正式入職,這三個月我們並沒有說上話,每次見到她時只是相互微笑點頭。
開例會時領導表揚了她這個新人,誇獎她執行力高、業績上升快;會議上她顯得無驚無喜。
午休時我照例去樓梯間抽菸消食,依靠著圈圈上升的樓梯,聽著女孩兒雀躍得向電話那頭報喜的聲音。
正式入職之後她顯然開朗了很多,偶爾回到辦公室我也能聽見她清脆的笑聲。
她比我們想象中能吃苦;銷售這個行當公平且殘酷,比如我時常在夏日曬得紅癢的手臂,比如她每每是最後一個走,負責關燈關門。
今年的業績壓力很大,公司沒有取消假期,只是給了每日必須完成的指標。
銷售的假期往往跟客戶是相反的,你們在愉快得過著黃金週,我們翹首以盼在黃金週肆意揮霍的你。
這次銷售的專案位置很偏遠,沒有人主動請纓去接這個案子;銷售結果不會好,領導心裡一清二楚。
領導叫我進辦公室前顯然做了很久的準備工作,對我進行了半小時深入淺出的勸導;還好我及時地答覆同意,生生掐斷了原本剩下的那半個小時。
因為不是重點專案,同去的只安排了兩個名額,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她。
專案銷售週期是三個月,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倆枯坐著等待臆想中的客戶。
平日裡忙忙碌碌,現時倒像是忙裡偷閒難得的度假,連著周邊長著雜草的荒地看起來都優美不少。
我發現她很會下五子棋,三盤裡她能殺我兩盤;而我總還要向她討個五局三勝。
今年的冬日總有陰雨,她在公司樓下哆哆嗦嗦等人,雨水打溼的高跟鞋上沾著不少泥點子。
穿過街角買的熱拿鐵現在還在我的手裡;看著她等到他時臉上暈起的花,感受著手裡傳來的些微的餘溫。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午休時我照例去樓梯間抽菸,不同的是今天的樓梯間裡多了一絲薄荷煙味。
我問她為什麼喜歡抽這種爆珠;她吐出了一口淡淡的薄荷香味,說這種煙味道淡不容易引起客戶反感。
她給了我一支,我試了試覺得完全沒味兒。
今晚的酒局非常重要,這個專案決定了公司下半年的利潤,而主座上這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決定了這個專案。
領導特意將她安排在主座旁;他時不時舉杯,她殷勤得倒酒。
一直到午夜,中年男人口中高聲說著生意怎比得了情義,臉上寫著饜足;由她攙扶著送到電梯口。
領導上前握住中年男子的手,從她的手中順勢接過他微胖的半個身子,將他送進了電梯。
我們站在電梯前行注目禮,看著領導偷偷眨著的眼,和中年男人依依不捨的目光。
她身形晃了晃,忙靠著牆,接著隨手在包裡翻找。
我遞給她一支爆珠;她欣然接過,臉上的笑容掃走了我一整晚的疲憊。
她的朋友圈更新的很少,大部分都是業務相關。
我坐在長凳上,陽光在地上照出斑駁的樹影。我不知道手衝原來這麼苦,喝不下又捨不得丟掉。
我轉發了她的一條朋友圈,照片裡的光影很美,但是不及照片裡她身穿白紗時臉上綻放的花美。
公司年末的尾牙就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各個銷售部都卯足了勁,早早喝下了酸奶、蜂蜜,為的是在晚宴中其他部門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和他們手裡拿著的酒杯。
酒量代表業務量,這話不實,卻也不假。晚宴的菜色歷年來都很尋常,甚至有些寒酸;但是公司最大的成本是壘在桌下的那一支支空酒瓶。
足足喝了三個鐘頭,將不醒人世的領導攙扶著送上計程車,我才重新回到宴會廳裡。
她坐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得歪在座椅上。
我走近她,將兜裡連續響了十幾次的手機調成靜音。
她的臉紅紅地,隔著老遠都能聞見她身上的酒氣。
我拿起她的手機,撥通了標註著討債鬼的電話。
我將懷裡仍舊睡著的她送到他的懷裡,他朝我感激地點點頭。
看著他們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我才站起身,理了理被她壓皺的西裝;回去那個亮著燈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