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蓉 陳馨懿
41歲考研、“985”大學上岸、終結20年婚姻……當這些詞彙共同聚集在一位中年女性身上時,人們將她的故事稱之為“現代女性的覺醒”。
在這個敘事內,妻子、母親都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內心深處渴望被更深地認知,藉由一個機會,逃離令她失去自我的婚姻與生活。
而讀研變成了這個契機。
11月初,21歲的女兒小張在社交媒體上寫下母親成功考研的故事,引發熱議。小張的媽媽今年47歲,是新疆一所職校的教師。六年前,41歲的她邊工作邊備考,成功上岸重慶大學軟體工程專業非全日制研究生。隻身到近三千公里外的重慶,經歷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後,這位中年女性找回自己,並鼓起勇氣終結掙扎20年的婚姻。
但這並非“覺醒”兩個字就足以概括的熱搜故事。研究生畢業後,小張的媽媽回到新疆,重拾原本的工作;婚姻宣告結束後,47歲的她依舊迷茫,甚至為此陷入抑鬱。
小張媽媽和小張對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各自講述了她們眼中的家庭生活,以及這段漫長而艱難的歷程。
這個故事中缺席的是小張爸爸。據小張轉述,她的爸爸拒絕接受採訪。
》》》小張媽媽眼中的婚姻
“曾以為錢是最重要的”
讀研之前,我縮在一個殼子裡。殼子外,身邊的朋友都豔羨我,覺得我嫁到一個有錢家庭,老公穩重、老實,只有我欺負他的份兒。
別人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我24歲,確實也看中了他的老實,他長相老成,又不愛說話。而且,他家裡開店,做食品批發生意,家境很不錯。
其實從頭到尾,我對他都沒有戀愛的感覺,但當時的我覺得,在婚姻裡物質基礎是最重要的,遠勝過愛情。
我有兩個哥哥都是在自由戀愛的基礎上走向婚姻,可婚後,兩家人矛盾重重,時不時就為錢爭吵,生活一地雞毛。
此前,我也結交過一個心動的男朋友,可他是個普通農民。所有人都勸我,我們不般配。二哥非常認真地和我說,“錢是最重要的。”最後,我哭著離開了那個男孩。
認識孩子爸爸時,我剛大學畢業一年,在一所中專做計算機老師,住在單身宿舍。沒多久,我們稀裡糊塗地有了親密關係。我懷孕了,因為羞愧,墮了胎。但發生的這一切,讓我覺得不得不嫁給這個男人。
我就這樣走向了婚姻。但從結婚那天起,我就沒從這段婚姻中感覺到快樂。
我從小在缺愛的環境下長大,父母留給我最深的記憶是無休止的爭吵。我選擇嫁給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我沒想到,沒有爭吵的婚姻也是扭曲的,他的冷漠給了我無盡的傷害。
“我們始終沒有深度交流”
結婚20年,我卻感覺,我和孩子爸爸從沒有成立真正的家。即便我們單獨生活,但那個家只是屬於我和女兒的,孩子爸爸始終沒有脫離他的家族。
孩子爸爸高中畢業後,就幫他爸媽看管那家食品批發店。他每天都在店裡,從早守到晚,雷打不動,一日三餐也都跟著他爸媽吃。
我們有了女兒後,白天爺爺奶奶帶,晚上我一個人帶。女兒3歲以前,我沒睡過一次整覺。孩子爸爸總是半夜才回家,我和女兒都睡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上班,他還沒起來。
日復一日,我們始終沒有深度交流。孩子爸爸好像也躲在一層厚厚的殼裡,我看不清他的喜怒哀樂。
2003年,我工作的單位開始轉型,鼓勵大家提升學歷。那段時間,學校裡每年都有二三十位老師以各種方式讀取研究生,大多都是男性。
婚後我幾乎一個人帶女兒,無法像婚前那麼投入地工作,我很擔心自己被淘汰。大事小事,我總是要為了女兒請假,每次向領導請假,我心裡都打著小鼓。校領導每次一說到女性相關的話題,我總覺得他在暗指我。
由於壓力很大,我也動了想讀研的念頭。
可是,孩子爸爸不支援,反而冷嘲熱諷。他總說,我們現在學習有什麼用,賺錢就夠了。對女兒呢,他又很看重學習成績。他一直是“雙標”地對待我和女兒。
2003年以來,我陸續報過三四次名想去考研,但都出於各種緣故棄考。我確實沒時間複習,自信也完全被孩子爸爸擊垮了,連去考場試試的勇氣都沒有。
後來,我漸漸覺得,孩子爸爸可能在學歷上有點自卑,他一直是阻止我往前走的狀態。我的朋友們幾乎學歷都不低,孩子爸爸從來都不怎麼見他們。哪怕是迎面碰上了,他也會找個藉口先離開。
回頭看,他的種種行為都冷漠又自私。包括在我們的性生活中,他不願避孕,代價是我為此墮胎五六次。
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段關係裡,我也沒心疼過他。比如,搬傢俱,我覺得他一個男人完全搬得動,沒必要花錢請人。
在那漫長而平淡的生活裡,離婚的念頭無數次閃現,但我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好像在和自己的婚姻較勁。在潛意識裡,矛盾的自我在互相拉扯。我感覺自己一直走在被安排的路上,可這條路似乎又是我自己選擇的。我不甘心承認自己的婚姻是失敗的。我不滿,但決心跪著也要走完。
我媽教會我的是,女人再難,也要堅持下去。
“不是所有女性都要委曲求全”
轉機出現在2015年。
那一年,女兒外出讀高中,她爸爸跟去那邊照顧她。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空閒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我的身體又出了狀況,失眠嚴重,睡不著覺,索性就撿起考研的書看。
那時,我看到的一篇新聞報道也激勵了我。新聞說,美國有一位40歲的中年男性失業後,去一所大學做清潔工,空閒時間旁聽大學課程,晚上學習,就這樣用四年時間拿到大學學位。
算起來,我認真備考的時間有四五個月。我每天下班回到家,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就一個人看書,直到凌晨兩三點。幾乎每天,我只睡四五個小時。
複習的過程並不痛苦,失眠的我,反而沒有年輕時要和瞌睡鬥爭的難題。我能堅持下來,也是因為一直抱著想要逃離現狀的念頭,太渴望脫離原本平淡、不如意的生活。
得益於多年的教學經驗,加上運氣好,我成功考上了重慶大學。
選擇這所學校的初衷很簡單,它招考的非全日制研究生有我匹配的專業方向,而且,我的大學同學在重慶大學讀過研,向我推薦過很多次。
報到那天,我一個人拖著一個行李箱就去了重慶。下了飛機,我感覺自己輕飄飄的,迎面吹來的風都格外溫柔。
4月的重慶,空氣潮溼,到處都綠油油的,是老葉子外剛冒出嫩葉的那種新綠,灑滿了柔和的陽光。它們都和我熟悉的新疆截然不同,我第一次發現,陽光也有不那麼刺眼的,風也可以這麼溫柔。
在同屆研究生的微信群裡,大家看到我的出生年月,也討論過幾次。可能我名字偏中性,一開始,在群裡,大家都喊我“哥哥”。他們預設,我是一位中年男性。
非全日制研究生的課程大多在週末,週一到週五,我會去實驗室做專案。空閒時間,我也能享受大學校園裡的公共設施,去圖書館看書,去游泳健身。
在我常去做專案的實驗室,管理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有一次,他向我講起自己的愛情經歷。他有個交往八年的女朋友。他打工支援女朋友讀大學和生活,但畢業後,女朋友連考兩次教師編制都沒考上。我說,“你是不是被她被騙了”,但他說,“做男人就是要有擔當,對老婆好。”
聽到他的婚姻觀,我突然特別生氣,他當時也被我嚇壞了。我感受到特別強烈的衝擊,原來,不是所有女性都要委曲求全,男人也可以為女人付出這麼多。
那之後,我一直對他說的那番話耿耿於懷。脫離原本的處境,站在另一個視角打量我的人生,我開始懷疑過去所有的努力。
讀研那三年,像是給我的生活開了個口子。當我脫離原來的環境,和當下的社會文化碰撞交融,那個口子就開裂得越來越大,大到足夠讓我伸出腦袋來審視自己的人生。然後,我看見了很多以前的我不甘於承認的真相——我的婚姻、我的生活,都沒有遵從自己的內心,我必須重新再活一次。
當我認清這個真相,離婚似乎成為我唯一可走的路。
“婚姻的核心是雙方之間的共鳴”
2020年1月,離婚證拿到手上的那一刻,我比一個月前拿到研究生學位證時更開心。
追求了那麼多年,我終於得償所願,解脫,重生。
離婚的想法我最先告訴了女兒。兩年前,我就曾和女兒商量,等她高中畢業後,我會和爸爸離婚。
當時,女兒的反應很平靜。過去這麼多年,我咬牙的堅持、流露的痛苦,她可能都看在眼裡。儘管內心依舊害怕,未來也充滿不確定,但我覺得這段無望的婚姻如果繼續下去,只會給女兒帶來更不好的影響。
可是,離婚後沒多久,我陷入了另一種情緒。我又開始失眠,早上一起來就想哭,臉上長滿痘痘。
有一天,我走在地下通道,一個電話打進來,接起電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難受得難以剋制,我說我要發病了。然後,通道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尖叫,嚎啕大哭。
去醫院,醫生問我,“遇到什麼事了?”
我瞬間抑制不住地哭起來,感覺終於有人真的關心我。
醫生說,我得了抑鬱症,需要住院治療。我抗拒了很久,不想住院,不想承認自己有抑鬱症。
於是,症狀越來越嚴重。特別是天陰的時候,憂鬱就像滲透到了靈魂深處。
那時,我甚至懷疑,這個婚是不是離錯了。
後來,是一段漫長而坎坷的治療。今年5月,我住了一個月的院,狀態慢慢好轉,直到現在,我還在吃藥治療。
我的抑鬱可能早就開始累積了,在孩子爸爸的冷漠中,痛苦越積越深。
我必須承認,我的婚姻以失敗而告終。
從相識到結婚,過去,我一直是以世俗觀念來看待孩子爸爸。可是,只有在親密關係中,你才能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面目。你應該聽從內心的聲音,它們遠比外界的聲音更重要。
現在,我覺得,在婚姻中,錢、地位都不是最重要的。它的核心,是雙方之間的共鳴,是家庭功能中互助平等的關係。
我不會因此排斥愛情,如果有機會,我也會選擇再次步入婚姻。但比起從互相陪伴中尋找安慰,我更想把自我還給自己。
》》》女兒小張眼中的父母
“我同情我媽,也同情我爸”
我後來補充了帖子,寫了我的爸爸。
我爸並不是一個扁平的形象,身為女性,我同情我媽的處境;身為孩子,我也同情我爸。
在我5歲以前,我爸的確不像一個爸。他有一種大家長的感覺,很嚴厲,好像他必須要佔據家裡全部的權力。他會做家務,但不怎麼管我。
我記得,小時候我不太想和他待在一起,覺得他挺可怕的。有一次,我撈起我奶奶的頭髮,放在手上玩。這對孩子來說沒什麼,但我爸當時發火了,把筷子摔在地上。
後來,我媽強行要求我爸參與育兒。我爸對我的要求很高,他一直希望我能考上清華北大。但我上學的時候很小,5歲多就讀小學了,和同學有差距。
那時我成績不是很好,別人可能考九十來分,我只能考七八十分。我上課又愛講小話,第一批少先隊員入隊沒有我,有時還會被老師叫家長去學校。
我爸很不樂意去見老師,我媽就威脅他,他再不去就離婚,他也就去了。等他回來,我都沒什麼好果子吃。
當時,我在的小學又分了一次班,由老師選一些不好管教的學生分出去。我就被選中了,我爸倍感羞辱。他認為都是我的錯。
“高中時我和他的關係變親近了”
我爸對於學習成績有執念。他一直認為,自己遇到的許多挫折,和他高中沒有好好學習有關。他希望我不要走上他的老路。
我爸開了一家雜貨店,那時候,有的人去飯店吃飯,給他打個電話,他就要送過去。做生意,什麼人都有,總會碰到不客氣的人,等他送到了,又甩臉子說不要了,不讓他進門。我爸在外面都是笑臉相迎,只有回到車上,才會抱怨。
他希望我能好好學習,成為一名知識分子。他也希望未來,我能夠尊重其他人,不要欺負別人。
等到了高中,我和他的關係變親近了。
我去了省會讀書,人生地不熟,我爸主動選擇了陪讀,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屋子。最開始也有矛盾,他希望我能刻苦學習,最好學到深夜。但我有自己的節奏,白天好好學,晚上放鬆。他拗不過我。
他變化挺大的。我有時會和他說,我實在是太累了。他就會安慰我,不要太焦躁,馬上就能解脫了。以前他不太注重家裡人的情緒。
我記得高考出分的時候,我考得不算理想,還猶豫過要不要復讀。我爸當時和我說,沒關係,如果你復讀,不管你去哪,爸爸也會租房子陪你,給你做飯。
我讀高中的時候,我爸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又試著開了幾次店,都經營不下去。白天,他就在家裡研究給我做什麼菜,做做家務。
“他們的很多觀念都不一樣”
我媽週末會來看看我們,常會和我爸吵架,覺得我爸“不像個男人”,天天待在家裡,我爸不吭聲。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後來就離婚了。
我媽沒有主動和我說她在考研。應該是有一次我回家,發現她在看英語書,問了她才知道的。那時我對考研也沒什麼概念,覺得考了就能上,還能比高考更難嗎。
她去重慶讀書後,也邀請我去重慶玩。到了重慶,我拖著個蛇皮袋,裡面裝著被子。在地鐵上,我媽看到我這個樣子,就把我爸說了一通,覺得他很不體貼,不知道這東西對女生來說有多重。
父母的很多觀念都不一樣,最後決定離婚,我也感覺非常輕鬆。
以前我會有一些糾結,因為我和我爸媽關係都挺好的。我媽和我說過很多自己在婚姻中的委屈,但是我爸對我也很好。我覺得我爸是個善良的人、開明的家長,也很愛我,我沒法恨他。後來我想通了,我同情我媽,也同情我爸。
這段婚姻中,他們都有變化。
在我初中的時候,我爸曾經和我說,人不要總想著在親密關係中佔上風,而是要互幫互助。我覺得這也是他最大的反思。
我媽也不怎麼管我戀愛婚姻的事,她覺得我愛結不結,但她希望我能有一個孩子,因為她覺得有我很幸福。他們都不會有“什麼年紀做什麼事”這樣的想法。
我自己可能確實不太擅長戀愛。我記得我小時候,四月份,桃花會開,花瓣從天上掉下來。我們小孩子就在樹底下扮家家,假裝是婚禮。有人演新郎,有人演新娘,一年就一次機會。
但我沒有當過新郎或者新娘。孩童的遊戲裡,我就喜歡做婚禮上的廚師,把碎葉子和松針磨成粉,在婚禮後頭忙著自己的工作。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小張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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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