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萬里,不知多少名山大麓。遍覽華夏,被稱為“天下第一山”的不少。我說的“第一山”,是紅軍長征第一山。且非關山月國畫題名《長征第一山》的瑞金城外雲石山,那是長征的起點。我情思繫念的“長征第一山”,是紅軍長征途中翻過的第一座大山,它叫舜皇山,又叫老山界,是南嶺山系的西北支——越城嶺的主幹部分,位於湖南新寧、東安和廣西資源、全州交界處。陸定一描述:“地圖上叫越城嶺,土名叫老山界”“老山界是我們長征中所過的第一座難走的山”。
舜皇山是座什麼山?為什麼又叫老山界呢?“天下名山孰稱皇”,唯有舜皇山,是國內唯一以古帝皇命名的山脈。4000多年前,華夏部落首領虞舜為幫助長江流域各部落掌握先進農耕文明,南巡來到這裡,教農耕,奏韶樂,作南風歌,以德化人,還給舜皇山西南麓的丹霞群峰命名“崀山”。連山下的資江,得名也來自虞舜在這裡引導人們使用貨幣交易。中國最早的貨幣為天然海貝,所以“資”從貝。“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史書說,舜帝南巡後湖南便成為“王化之地”。蘊含了舜皇高風厚德的大山峻嶺,綿延聳峙了數千年,確實當得起一個“老”字,故當地百姓尊稱為“老山界”。可以說,它的歷史海拔高度勝過了眾多名山大嶽。
我在舜皇山下的新寧縣生活多年,卻不遑深入舜皇山,更沒想到著名的老山界,竟然藏於這莽莽大山裡。今年暮春,朱德元帥嫡孫朱和平將軍題寫的“舜皇山老山界”碑刻揭幕,受邀登舜皇山,才讀到現實版的老山界。
上山的路,不知寫了多少個“之”字。時近穀雨,山中霧大,坡崖邊不時有映山紅撩開霧簾,讓我驚豔。車到天台界,這兒本是觀賞高山杜鵑的最佳地點,茫茫雲霧卻把山嶺包裹得嚴嚴實實。有人唱起那支熟悉的歌:“若要盼得紅軍來,嶺上開遍映山紅”。一時引起共鳴,大家都盼著雲開霧散呢。蒼茫中,碑刻巨石兀然峭立,“舜皇山老山界”六個紅色大字赫然在目,兩邊還豎排刻了幾行小字,是陸定一散文開頭和寫下山的句子。湘桂古道似一根粗藤,在山崖下若隱若現。當地人稱湘桂古道為“官道”,有上千年曆史,是古代湖南與廣西的主要通道。霧漫漫,白茫茫,舜皇山愈顯神秘。讀著碑刻,時光又翻到了87年前的那一頁。
舜皇山橫斜在湘桂邊界,是中央紅軍計劃轉移去湘西,與紅二、六軍團會合的必由之路。渡過湘江的紅軍一路疾行,連夜翻越舜皇山老山界。28歲的陸定一當時是中央第二縱隊政治宣傳部幹事,這一刻骨銘心的經歷,使他寫下《老山界》一文。
1934年12月初,紅軍分三路翻越了老山界。其中,中央一、二縱隊從廣西全州大西江翻過老山界,經湖南新寧界牌,左拐向廣西資源,進入越城嶺西延山脈腹地。老山界暫時阻隔了湘、桂軍的追擊,中央縱隊宿營的小山村叫榨油坪,在湘桂邊界,這裡山深林密,山溪淙淙,流向資江。在這裡,中革軍委釋出命令,縮編後方機關,多餘人員編入作戰部隊,檢查拋棄銷燬不必要的文牘、物資和行李,以適應作戰需要。
湘江戰役是長征以來最壯烈的一戰,中央紅軍從出發前的8萬多人,銳減到3萬來人,給紅軍指戰員帶來極大震動。自此,李德在紅軍中的地位徹底動搖。周恩來感受到了紅軍指戰員對李德的強烈不滿,越來越意識到,沒有軍事民主,把軍事指揮權完全交給一個不懂中國國情的外國人,是不能將紅軍帶出困境的。在艱難而又重要的抉擇關頭,他開始注意毛澤東的意見。金一南《苦難輝煌》這麼記載:“突破第四道封鎖線過湘江之後,毛、張、王開始在會議上公開批評中央的軍事路線。從翻越廣西北部越城嶺的老山界起,中共中央領導內部的爭論公開化了。”“這就是索爾茲伯裡所謂的‘擔架上的陰謀’。”
因此有人說,老山界是中央紅軍的“救命山”,沒有老山界下的轉折,就不會有通道轉兵。決定紅軍命運的遵義會議,就是在舜皇山老山界山脈開始孕育。
那麼,今天的老山界怎麼樣了?雖然人在霧中,難辨群山真面目,但能感覺到四面群峰聳翠,山花爛漫。舜皇山主峰海拔1882米,森林濃密,溪溝縱橫,清泉湧銀,“景緻極好”,負氧離子含量極高,已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原來的舜皇山林場早已轉型,伐木工成了護林員。這裡野山古樸,野風輕狂,野徑幽遠,野溪放蕩,野花迷眼,野菜爽口,野趣橫生,是人們盛夏避暑、森林康養、怡情“撒野”的絕佳處所,難得的“人間仙境”。陸定一當年憧憬:“如果在此築舍避暑,是最好也沒有的了。”已被後來人實現。
霧中走古道,彷彿仙境行。最讓我走心的,是古道旁原生的舜皇山野茶。它們在溪澗爛石堆裡聚落群生,綿延上百里,面積達數萬畝。摘來兩葉一心的嫩芽,如翡翠般亮眼,放嘴裡細嚼,一股青澀挾著滄桑溢滿口角。正如陸羽在《茶經》中所言:“上者生爛石”。有識者將茶命名為帝子靈芽。在茶莊喝茶時,琥珀色的茶湯,飄出濃濃的蘭花香,細品慢飲,是何等的享受。
夜宿舜皇山,當年陸定一在懸崖山路上過夜的場景又浮現眼前。那“之字形的火把”早已燎原成新中國的璀璨燈光,“生平沒見過的奇觀”,已成為新時代鄉村的平常風物。夜霧瀰漫,舜皇山仍然極其寂靜。屏息靜氣之間,彷彿也聽到了陸定一描寫過的老山界之夜那天籟之聲,“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不可捉摸的聲響,像春蠶在咀嚼桑葉,像馬在平原賓士,像山泉在嗚咽,像波濤在澎湃”。這聲音,是紅軍堅強信念的天地迴響,是共產黨人遠大理想的黃鐘大呂,今天,已化為我們走向民族復興、實現現代化的時代強音。
(選自《新湘評論》2021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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