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經典、講歷史,大家愛聽,是為了古為今用,用古人的智慧教自己做個聰明人,教自己成功。歷史常常被視為弱肉強食的自然史,這樣看歷史,那就是一個兵以詐立的大戰場。而歷史觀是人生觀的折射--大家唯恐自己是那個弱的傻的,都希望自己聰明一點,再聰明一點,所以孜孜不倦地向古人學,向歷史學。
但我覺得在聰明的道路上,我們已經一騎絕塵,把古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邊。我擔心的是,聰明過頭了怎麼辦?太聰明瞭反被聰明誤怎麼辦?
什麼叫聰明?莊子講過,早先世界是一團混沌,就像一個麵糰,不聰明。後來不知是誰,鑿了兩個孔,有眼睛了,明瞭,再鑿兩個孔,有耳朵了,聰了。繼續鑿,人就變得七竅玲瓏,聰明無比了。
問題是,如果覺得還不夠,還要再鑿,人渾身上下就全是窟窿了。人鑿過頭了會怎樣?人的聰明是有自然的和社會的限度的,人如果有蒼蠅一樣的複眼,會得美尼爾綜合症,如果有狗一樣的鼻子,也受不了;至於社會限度,一群太聰明的人一起生活,是不是很痛苦很麻煩?
和聰明相對是“天真”,“天真未鑿”就是沒鑿那麼多的孔。老實,就是一團麵疙瘩,實心的。現在如果說誰很天真很老實,他一定會覺得很失敗很有危機感,寤寐思服,輾轉反側,聞雞起舞,學權謀學詭道。“天真”和“老實”,現在不是被充分肯定的價值,老實人和天真漢成了“珍稀動物”。
到哪兒去找老實人和天真漢?到古代去找。唐宋元明清,一路看下來,越往後聰明人越多,老實人上不了史書了。再往前找,老實人、天真漢漸多,找到春秋,那就是遍地老實人了。
春秋英雄第一個是伍子胥。這樣的英雄,後來再也沒有。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如果在明代和清代,皇上只殺你爹不殺你,你就得叩頭謝恩。伍子胥不謝恩,拍馬跑到昭關,一夜白了頭。這是什麼樣的憤怒,什麼樣的仇恨!然後到吳國,帶兵把楚國滅掉,把楚平王從墳里拉出來,鞭屍。有聰明人勸他,做事不要太絕。伍子胥說,我做事就是要做到底。這樣的人註定要倒黴。伍子胥後來被吳王殺了。臨刑前,伍子胥對劊子手說,把我的眼睛摳下來,掛到吳國都城的城門上,我要看著吳國滅亡。這樣的氣概,翻翻《二十四史》,後來很少。
春秋的時候,即使是壞人、不大靠譜的人和後來的壞人也不一樣,壞也壞得老實天真。鄭國有個大臣叫子公,此人有一個特異功能,便是後來說的“食指大動”。那天他舉著個自動狂舞的食指一路找過去,發現國王鄭靈公正燉著一鍋鱉湯。偏偏鄭靈公吃獨食,就讓他那麼站著。子公實在受不了了,也不怕燙撲上去把食指伸到鍋裡,蘸了一點湯,就往嘴裡放,然後叼著食指扭頭就跑。鄭靈公大怒,傳令,抓回來,砍了!子公想,與其被他砍了,不如把他砍了,於是扭頭回來,一刀殺了鄭靈公,把一鍋湯全喝了。
春秋的人就這麼直接、暴烈,一點不壓抑,慾望和性情馬上就要宣洩出來。春秋類似於希臘的荷馬時代,那是我們的巨人和諸神的時代,大地上行走的都是一些巨人、龐然大物、猛獸,沒有那麼多心機。用馬克思的話說,那是永不復返的人類童年。但是,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龐大的、動不動就發脾氣、為雞毛蒜皮打得天翻地覆的孩子是很可怕的,所以,春秋出了一個孔子出來教育孩子們。
現在人們把《論語》講成了成功學,學《論語》就是學上進、學成功。但在世俗、功利的意義上,孔子一生都是一個失敗者。他不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混得好,但是他說,除了生存、混得好、活得痛快,還要講“仁義禮智信”,還要追求一些無法用是否成功來衡量的價值。這樣一個天真漢、老實人,給我們的民族和文明留下了至關重要的遺產。
值得中國人永遠銘記的一幕是陳蔡之厄。吳國打陳國,楚國救陳國,兩個大國打得一塌糊塗,孔子被困在了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只能清水煮野菜。那個時刻,所有人都覺得“如此可謂窮矣”,混到了山窮水盡,連最忠誠的學生子貢、子路都動搖了,孔老夫子卻餓著肚子在屋裡彈琴。孔子凜然道:“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
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改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換句話說,世上除了成功,除了賺錢、發財、升官、娶妾,還有一些事是重要的、更重要的。孔子認為堅持他的真理是重要的,即使是在最窮愁的時候,最弱的時候,最難的時候。
我把孔子說這些話的時刻稱為“中國精神的關鍵時刻”,在那之前,華夏大地上的人們不這麼看問題,現在,人們是不是這麼看問題,還是疑問。但是孔子確立了這樣一個精神高度,用子貢的話說,就是“天之高、地之下”。孔子不是不知道世間的泥濘,不是不知道生活的殘酷,他的一生都在承受勢利和庸俗的壓迫,但是,他依然絕對相信有一種正當的生活,叫做“道”。這樣一個人如果活在現在,我們會說,他是個天真漢、老實人。當然,這是誇讚還是嘲笑,要看說話者的語氣和表情了。
歷史學家喜歡談論歷史中的白天,白天人們在勾心鬥角,在鬧騰,在行動,在上進,反正白天很忙。我想的是歷史中的夜晚,夜晚是一個人靜下來,面對自己內心的時候。《關睢》是中華民族文學的第一篇。夜裡遙遠的河中之洲上,有兩隻鳥在叫,如果是白天鳥叫就可能充
年不耳,而在前俊裡,聲聲人身,於是發生。
中國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失眠……
現在,夜晚也不寂靜了,夜晚人們也折騰,處心積慮地要把夜晚白天化,處心積慮地不讓自己靜下來,因為人靜下來,就會感到弱和柔軟。一個人不管白天多麼強大,輾轉反側睡不著,此刻是弱的,也不掩飾自己的弱,對人性和自身的看法都是坦然和樸素的,此刻就接近老實人、天真漢。我覺得,在靜夜,人們應該想一想,真的要那麼多權謀、那麼多克敵制勝的法寶嗎?那樣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好,是不是值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