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年1月華夏幸福爆出信用危機以來,杜先生就再也沒有睡好覺。
杜先生的家人委託他購買的3000餘萬元至信886九通基業股權收益權集合資金信託計劃(下稱“至信886”)3期隨後逾期。九通基業是華夏幸福(600340.SH)下屬全資孫公司,該產品擔保人是華夏幸福。
記者瞭解到,不止杜先生,多名投資者從平安銀行購買的華夏幸福信託產品都出現逾期。據不完全統計,平安銀行“代銷”的華夏幸福系列信託產品共10款、33分項,直至去年12月還在銷售。該系列產品由6家信託公司發行,募集資金規模近120億元。在華夏幸福今年2月2日公告出現第一筆債務違約後,這些信託產品便無法兌付。
記者在採訪投資者的過程中瞭解到,他們普遍反映,理財經理反覆強調平安集團是華夏幸福二股東,“潛臺詞讓我們覺得平安銀行會兜底”。在合格投資者稽核過程中,也存在各種違規操作:有的投資者買了數千萬元產品,卻只是一名沒有收入來源的大學在校生;有的單子,理財經理明知是多人集資,仍然極力推薦。
投資人同時對平安銀行在系列信託產品中的角色存疑,認為其不僅僅是“代銷方”,而有“實質管理人”之嫌。根據投資人提供的資訊和記者採訪瞭解到的情況,10款信託產品中有9款的保管人、推薦機構、監管銀行都是平安銀行。而6家信託公司在上述產品的前期推廣、售中和售後投訴過程中,始終處於“幕後”,多名投資人也反映,平安銀行告訴他們,信託公司只是通道,“平安銀行會對客戶負責”。
一名大學生的3000萬投資“冒險”
“當時他(理財經理,張某)推薦這款產品說,中國平安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平安集團”)是華夏幸福的第二大股東,產品不會出任何問題。”山西太原人杜先生回憶。
杜先生告訴記者,自從在平安銀行太原某支行認識張某後,凡購買理財產品,他都會選擇自己家庭中的某一人新開個賬戶,這次他們一家選擇了沒在平安銀行開過戶的杜先生弟弟。“他告訴我,‘用新開的戶購買產品銀行會給一些費用,也是替他們完成新的一年裡的開門紅’”。
但問題來了,首先杜弟弟只是一名在校大學生,沒有經濟來源,風險測評肯定過不了關;其次他的身份證當時過期了。
“本來我弟測評出來是R3等級,當時理財經理讓重新做風險評估,選擇風險評估問題裡的C項或者D項,提高到R4,這樣就可以買(這個產品)了。”杜先生說。
但身份證過期的事兒有點難辦,不過這也難不倒經驗豐富的理財經理:身份證正面照片用大學生本人的;而載有有效期資訊的那一面身份證照片,則用了杜先生的。
投資者資格過關後,2020年4月,杜先生在張某的指導下,用平安口袋銀行APP操作,購買了逾3000萬元至信886產品3期。
該產品2020年4月8日成立,產品期限為1年。利率為6.3%。該款產品一共6期,整款產品共發行20億元。
九通基業系華夏幸福旗下100%持股的孫公司。信託合同顯示,該信託資金用於向九通基業投資有限公司受讓其持有的懷來鼎興100%股權。華夏幸福以其持有的廊坊京御專案7.5%股權作為質押,併為該信託資金的還款義務提供無限連帶責任保證。
杜先生還發現,至信886在推廣時的產品說明材料中,顯示風險等級為“中等風險”。但等到產品違約了,杜先生回過頭來在APP中翻看合同,卻赫然發現,產品風險等級變成了“中高”。
鼎航源家族辦公室總經理陶思源向記者解釋,“根據《商業銀行理財業務監督管理辦法》(下稱《理財管理辦法》),無論是中等風險還是中高風險,首先,產品的風險等級要和投資者的風險等級適配,銀行只能向投資者銷售風險等級等於或低於其風險承受能力等級的理財產品;其次,銀行需要在宣傳銷售文字中如實披露產品的風險這項重要的資訊。”
記者致電杜先生所稱平安銀行太原某支行理財經理張某,對方一直沒有接聽電話。“我這幾天打電話也找不見他”,杜先生告訴記者。
記者又致電該支行行長譚女士詢問產品購買過程中是否存在宣傳不實,以及理財經理是否“主動幫助”投資者滿足“合規要求”的情形,譚女士告訴記者,相關事實正在核實中,截至記者發稿前,未收到該行相關回復。
杜先生合同生成後,該產品正常付過兩次利息,一次是2020年6月,一次是2020年12月,到2021年4月,產品將到期,本息全部付清。不過在此之前,產品就無法兌付了。
事涉120億信託理財
記者加入了一個平安—華夏幸福信託產品聯合微信群,群中有近50名投資者,反映的問題也大同小異:都是在理財經理強調平安集團是華夏幸福二股東的情況下,購買了這些信託產品,金額都在300萬元以上。
除了杜先生,群裡多名投資者也反映平安銀行工作人員指導客戶操作,以滿足“投資者適格”的要求。
投資人聯合起來做了一項統計,並給了記者一份資料:2019年12月至2020年12月間,平安系華夏幸福產品,透過陝國投西部信託、民生信託、華澳信託、銀河資本和中誠信託等6家信託公司,共發行10款、33種分項信託理財產品,合計募集資金規模118.79億元。
這10款產生分別是:陝國投·九通基業永續債(共6期)、陝國投華夏幸福永續債(共3期)、西部信託江城5號(共4期)、6號(共6期)、民生信託-至信 886 號九通基業股權收益權(共5期)、華澳·臻鑫311號(九通基業)、銀河資本-華夏幸福永續投資1號、中誠信託·鼎信華夏幸福1號(以上產品末尾省略“集合資金信託計劃”字樣)等。
而華夏幸福的資金危機,自2020年12月就已有顯現。目前公開資訊可以查到,華夏幸福最早暴露風險是在2021年1月。
2021年1月29日,中誠信國際下調華夏幸福評級由AAA至AA+,原因為新冠疫情疊加環京地區房地產調控政策嚴厲導致公司銷售金額及回款同比下滑,經營業績承壓,財務狀況惡化。
2021年2月2日,華夏幸福正式釋出公告,稱公司發生52.55億元債務逾期,涉及銀行貸款、信託貸款等債務形式,未涉及債券、債務融資工具等產品。
隨著違約的序幕拉開,截至11月29日,華夏幸福累計未能如期償還的銀行貸款、信託貸款等債務本息合計達1013.04億元。
平安銀行是“代銷”還是“主動管理”?
在出現逾期兌付後,杜先生與平安銀行該支行行長、太原銷售老總等多人交涉,杜先生提供的多份錄音材料顯示,相關人員明確表示,他購買的這款產品,民生信託只是個通道,“有啥問題找平安(銀行)就行”。
那麼這些產品平安銀行是否超出了“代銷”銀行的角色,信託公司起到怎樣的作用?記者致電上述6家信託公司的其中三家客服電話,他們給的答覆大多是,“先找平安的理財經理”,但追問誰是主動管理人時,客服都無法給出明確答覆。
其中,西部信託的客服人員告訴記者:“因為平安本來就是華夏幸福的(二股東),所以他們平安銀行肯定是最清楚現在專案最新進展的。”
記者接觸的多位投資人也向記者反映,在產品違約後,平安銀行理財經理們的回覆大多是,“找信託公司沒用,就找平安”,這與他們在產品前期銷售過程中的表態頗為一致。
上述投資者聯合後發現,產品除了銷售方為平安銀行外,還有的共同特徵是:保管人/保管銀行都是平安銀行有限公司北京分行;監管方也都是平安銀行有限公司北京分行。也就是說,平安銀行兼保管人和監管人於一身。
記者根據投資者提供的信託合同材料,發現除了平安—華澳—華夏幸福這款產品沒有監管銀行這個設定之外,其他9款產品的保管人、推薦機構、監管銀行都是同一個:平安銀行。
投資者據此認為,這些專案就是平安銀行設計的,“這些信託公司都是通道”。
陶思源告訴記者,常見的信託合同,保管人是銀行;監管方一般是信託公司。如果信託公司是做主動管理的,一般都由其做監管人。“因為證章照全部是在監管人手上,它同意才能放款。所以一般信託公司會牢牢抓住監管方這個角色。”
是否與二股東角色存在衝突
根據華夏幸福的公告,2018年7月30日,中國平安(601318.SH)以137.7億元價格持有華夏幸福總股本的19.7%,成為其第二大股東。
2019年4月9日,中國平安再次斥資42.03億元受讓華夏幸福5.69%股權。
2020年6月~12月,中國平安開始向華夏幸福陸續注資:6月,華夏幸福向平安養老發了50億元永續債用於PPP專案;7月,向平安資管發60億永續債用於 PPP專案;9月,向平安匯通發10億永續債用於PPP專案;12月,華夏幸福完成與中國平安3.4億美元一對一私募債發行。
作為華夏幸福的二股東,中國平安還不斷透過平安養老、平安資管、平安匯通等平臺為華夏幸福注資,這使得平安銀行與華夏幸福的關聯關係越拉越緊,而平安銀行“代銷”華夏幸福產品的角色,也更加模糊。Wind資訊顯示,截至2021年三季度末,中國平安直接持有平安銀行49.56%股權,並透過平安壽險及其普通保險產品合計持有平安銀行8.38%股權。
據《理財管理辦法》第二十一條規定,商業銀行理財產品投資於與該行有重大利害關係的公司發行或者承銷的證券,或者從事其他重大關聯交易的,應當符合理財產品的投資目標、投資策略和投資者利益優先原則,按照商業原則,以不優於對非關聯方同類交易的條件進行,並向投資者充分披露資訊。
對於代銷者和二股東角色衝突的質疑,上海公源律師事務所賀寬律師認為,這不是關鍵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平安銀行是不是‘實質管理’的受託人,而受託人是否把受益人的最大利益放在首位。”
他表示,最高法《九民會議紀要》明確了“賣者盡責,買方自負”是這類民法案件實踐的處理原則。
“根據《信託法》,受託人應當遵守信託檔案的規定,為受益人的最大利益處理信託事務。如果處理的事項已經存在既有風險,且該風險在未來仍然存在並持續擴大中,則受託人應當進行規避,如果受託人違反了謹慎管理義務,應當責成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他告訴記者。
讓投資人再成為貸款人?
杜先生的產品4月份到期後,7月份他去找平安銀行太原分行,該分行從行長助理到銷售老總,再到理財經理,給出這樣一個方案——用購買的華夏幸福產品做抵押,可以貸出所質押總金額的70%,以對沖他未得到兌付的本金,且免兩年利息。
平安銀行工作人員告訴他,因為資管新規不允許剛兌,目前沒有別的辦法,所以銀行想到這樣一個折中的辦法。
“給我說了好多遍了,硬讓貸”。杜先生不是沒有資金需求,但他擔心這種變相拿回錢的方式,可能會違規。
對此,記者致電杜先生購買信託產品的平安銀行太原某支行,該支行行長亦表示,如果杜先生急需要用錢,是可以走“私信貸”途徑的。
記者在上述投資人群裡發現,其他投資者也反映,出問題後,平安銀行建議讓投資人成為貸款人。
杜先生告訴記者,在平安銀行APP上,買了至信886產品的投資人,可以“無縫連結”至“私信貸”的業務模組。“它是系統內生成的,合同上直接就寫投資人的名字。只要我們簽字就可以了。”
律師制止了杜先生辦理“私信貸”的衝動,其理由是,雖然可以拿到部分本金,但從合同條款來看,杜先生每個月都要還款,沒有還款就將被視為違約;而且質押的至信886號產品價值“縮水”的話,還要從杜先生其他資產裡面拿出一筆錢還。
“我不想從投資人的身份,再變成貸款人。”杜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