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希波戰爭四年後,自尊心因為馬拉松失利被砸得粉碎的大流士一世,在鬱鬱寡歡、心力交瘁中含恨而終,可以說是死不瞑目(像極了當年的尼赫魯)。
繼位的是薛西斯一世。
如果說大流士是波斯的秦始皇,那麼這位就是波斯的隋煬帝。
比起前幾任皇帝的傳奇人生,薛西斯一生就沒那麼波瀾壯闊了。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他,從小到大是我們熟悉的貴族公子的套路: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繼位的時候剛剛年過30,史書形容他是一位當時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溫文爾雅、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間帶著東方神秘主義的貴族氣質,英俊的相貌、高貴的家世,繼位的家當是當時世界第一帝國,這要擱在今天,絕對是地表最強XX後。
但也是這位美男子,在位20年,成為了波斯帝國由盛轉衰的分水嶺。而轉折的關鍵點就是第二次希波戰爭。這場戰爭,薛西斯可以說是舉全國之力、動員了全國各族人民開展的人民戰爭。希羅多德在《歷史》中花了大量筆墨,把薛西斯這支共計幾百萬人的海陸大軍詳細羅列出來,氣勢可謂遮天蔽日,排山倒海,以至於沿途的希臘人看到這隻軍隊後,紛紛投降,直接失去了抵抗的勇氣,可見這支軍隊給沿途的希臘人帶去了何種震感。
但是這場規模浩大的戰爭卻以波斯的慘敗收場。波斯帝國從此徹底退出了希臘文明區,波斯在其他地區的擴張也漸漸停了下來。晚年的薛西斯縱情酒色,懈怠朝政,導致波斯帝國內亂,最終薛西斯本人在宮廷政變中被殺,之後波斯帝國的國運開始一路往下,直到被亞歷山大大帝吞併。
所以後世人們評價薛西斯的話,免不了都是一頓貶義詞大集合。特別是在他發動第二次希波戰爭期間,給薛西斯貼上的標籤是傲慢狂妄。最為典型的一個舉動就是波斯的大軍在經過赫勒斯滂海峽(今天的達達尼爾海峽)的時候,海上的風浪太大,把正在架橋的部隊吹得懷疑人生。薛西斯大怒,令人用鞭子抽打海水,很多中國人也把他和中國南北朝時期前秦雄主苻堅相提比論,由此得出結論薛西斯是個不可理喻、愚蠢自大的君主。這種人失敗是必然的,國家在這種人的治理下面,不滅亡簡直豈有此理。
我個人覺得,這種評價太蒼白。
因為這是知道了結果去匹配的理由,這樣的解釋不免泛道德化,結論太廉價了。如果你認為他只是一個狂妄自大的人的話,那你並沒有把他放在他當時的所處的環境去通盤考慮他的處境。我們應當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當時的心情和心境。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得失,應當懸置道德判斷,去還原這個人當時面臨的種種限制,對一件事情的思考想要有所洞察,不能一味迎合道德認知去判斷,而是要以同理心去分析和揣摩。
有了這樣的認知,我倒是從薛西斯行為中,看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第二次希波戰爭是薛西斯的一場政治賭博。
必須說清楚的是,接下來的所有的觀點,是我個人的看法。我姑妄言之,您姑且聽之。
薛西斯為何要賭博?他究竟是在賭什麼?又是什麼因素在推動他去賭博?
要看清楚這裡面的道理,那我們還得跟另外四件事情合起來觀察,才能看得更清楚,這四件事情全部收錄在了希羅多德的《歷史》當中。
第1件事情:繼位之爭。前面提到,大流士為了坐穩王位,在登基之初迎娶了居魯士家族的6位女性(波斯帝國5:大流士時代)。在這些女性中就有薛西斯的生母、居魯士大帝的女兒阿託撒公主。但是,大流士在娶這些女性之前已經有了一位妻子,而這位妻子也給大流士生了幾個孩子,其中第一個孩子就是一位男性,名叫阿塔巴贊涅斯。這就引發了在大流士生前,對於誰有資格繼承王位,在波斯宮廷內部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我們都知道全世界不管什麼文化背景或者宗教信仰,只要是定居或者農耕的文明,對於繼承人基本都採用長子繼承製。波斯也不例外。
但是由於大流士的特殊的經歷,到了薛西斯這裡卻出現了一個兩難問題:如果嚴格按照長子繼承製,那顯然應該是大流士前妻所生的阿塔巴贊涅斯繼承王位,但是這位繼承人的血統的合法性明顯不夠;但是如果立薛西斯為王,那就違反長子繼承製度,朝中也有很多人不服,於是在究竟立誰為王的問題上,波斯朝野曾經有過爭議,最後阿託撒公主憑藉深厚的人脈根基和血統的優勢,擊敗了阿塔巴贊涅斯,薛西斯在老媽強勢扶助下,勉強承繼大統。
第2件事情:開戰之爭。在繼位後,薛西斯花了幾年時間平定了境內的各大叛亂,國家的局勢總算控制住了。這時薛西斯就琢磨著再次對希臘開戰。他曾經召叢集臣開了一次會,把這件事拿出來討論。薛西斯本人力主開戰,支援他的人以他的堂弟馬多尼烏斯為首,他們這一派人主張的理由是為先王大流士報仇,同時獲得更多土地、財富和奴隸。而反對的人以薛西斯的叔父、先王大流士的親弟弟阿塔班努斯為首,主張的理由是波斯人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希臘的這些人,絕不是看上去這麼柔弱或者不堪一擊,一旦他們團結起來將會是非常可怕的力量,馬拉松的失敗就是最好的教訓。兩派意見爭執不下,最後薛西斯用了一個我們前面反覆提到過的鬼把戲才算力排眾議,勸服了朝堂的所有人同意開戰。估計大家應該也能想得到:託夢。薛西斯藉口有神仙託夢給他,命令他替天行道出兵雪恥。故弄玄虛一番才勉強將反對的意見壓了下去,開始備戰出兵。
第三件事情:行軍殺人事件。薛西斯行軍途中到達了呂底亞,當地有一個超級富豪,向薛西斯獻上了大筆的金錢犒勞三軍,並且願意讓自己的5個兒子一起出徵。薛西斯很高興,非但沒有要他的軍費,反而還賞賜了他一大筆錢。但是等到了渡海的時候,突然天上出現了日食,整個波斯軍心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流言蜚語開始多了起來。這個大富翁也受到了影響,於是他去懇求薛西斯能不能讓他最小的一個兒子,不要隨軍出戰。這個要求其實非常合理,因為萬一其他4個兒子都戰死了,好歹他們家還有一點血脈可以繼承祖宗香火,這個在中西方都是普遍接受的價值觀念。湯姆.漢克斯曾經演過的一部著名的電影《拯救大兵瑞恩》說的就是這個事情。但是薛西斯聽到了這個請求突然大發雷霆,非但沒同意,反而做了一個非常殘忍的決定:你越是要留下一個兒子,我越是要殺掉一個兒子。他把這個大富翁的長子當即處死,並且把屍體劈成兩半放在大軍行進的道路的兩邊,讓大軍所有人都能看到忤逆帝國元首的下場。這個時候的薛西斯,成了一頭野獸,完全沒有了當年富貴公子的那種溫文爾雅。
第4件事情:開戰前的對話。渡過了赫勒斯滂海峽之後,薛西斯站在海邊的懸崖上,他叫來了隨軍出征的、被斯巴達廢除的前國王的德瑪拉圖斯,兩個人在懸崖邊面向愛琴海,有過一番對話,薛西斯詢問德瑪拉圖斯,波斯即將面對的斯巴達人和雅典人,究竟是一群什麼人?波斯人面對他們能否獲得勝利?德瑪拉圖斯的回答很直接,他認為波斯人將遇到極為頑強的抵抗,甚至有戰敗的風險。希臘人沒有看上去那麼弱不禁風,特別是斯巴達人,一個打三個絕對沒問題。薛西斯這次到沒有過度的反應,只是認為德瑪拉圖斯言過其實了,他說我們波斯有如此多的軍隊和戰船,氣勢逼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希臘人,你德瑪拉圖斯是不是因為自己是斯巴達人就說人家厲害?你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還是要客觀公正面對現實。而德瑪拉圖斯接下來的回答得極其精彩:
“陛下的部隊是因為恐懼您的威嚴而作戰,但是希臘人是因為法律規定保家衛國是公民應盡義務而走上戰場,戰爭對於希臘人是責任和榮譽,而在波斯人這裡確實負擔和威脅。”
這段話,在我看來是最能深刻闡述希臘城邦精神氣質的一句話,是希臘文明留給人類的精神遺產中最核心價值觀。薛西斯聽了之後沒有再說話,雙方不歡而散。
現在,四個故事說完了,我們把這幾件事情串在一起看看,能琢磨出點什麼呢?
第一個故事我們很容易看出,薛西斯繼位之初權力是不穩固的,至少在王位的繼承上,他是有競爭對手的。
第二個故事我們發現,反對薛西斯的勢力非常強大。他的支持者基本都是他提拔上來的年輕新貴,而反對的人都是大流士留下的勳貴老臣,這種對立的格局就讓薛西斯這個滿腔熱血的新王非常難受,而他的執政手腳也與此放不開。
第三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到,薛西斯的情緒相當不穩定,甚至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戰爭的緊張氣氛已經讓他的精神狀態極度扭曲,重大的壓力下面,尊貴的王者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第四個故事可以看出,整個對話過程雙方沒有在一個頻道上共振,對戰爭的走向的分歧顯而易見。薛西斯給人的感覺是他不需要別人對於戰爭怎麼打建言獻策,而是更需要別人肯定與表態,只不過德瑪拉圖斯的回答沒讓薛西斯滿意而已。
那麼這四件事情,和他動員這麼多人征伐小小的希臘、用鞭子抽打海水有什麼關聯嗎?
我個人的看法是:焦慮。
薛西斯是波斯帝國第四代領導人。除了第二代領導人岡比西斯是個混不吝之外,第一代領導人是公認的、牛得無以復加的居魯士大帝,第三代領導人是光芒萬丈的大流士,前任的光輝業績既讓他心潮澎湃、也倍感壓力。現在他薛西斯接過了這個位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普通人都看到的是他風光無限、威風凜凜的外表,可如果換位思考,如果你年紀輕輕就坐上了那萬眾矚的位置,會不會心生一份恐懼與怯懦?當你知道成千上萬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拿著你的一言一行與你的前幾任相比,你的內心,除了驕傲之外,會不會有一點點的焦灼與心虛?
其實不光是薛西斯,這恐怕是所有的新上任的領導都會遇到的問題:根基不穩,威望不足,但又急需開啟局面,怎麼辦?
這個時候,薛西斯發現,他的牛逼老爸大流士一生唯一的汙點,就是希臘。如果我薛西斯能夠征服希臘,這是個一舉三得的好事情:
第一,如果我打贏了,證明我是天選之子,那麼我繼承波斯王位就是天命所歸,我的權力就是上天賜予的,誰都不能和我競爭;
第二,可以讓那幫老臣閉嘴。如果我打贏了,證明我具備強大的領導力,我可以帶領這個國家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一場勝利可以讓那幫倚老賣老的前朝大臣們無話可說;
第三,如果我能夠征服希臘,不就能夠用實際行動證明我比我的父親、那位將自己名字刻在的貝希斯頓銘文上面的萬王之王要更加的出色、更加偉大、更加值得人們追隨和崇拜嗎?
算盤打得真精啊!
就便是薛西斯當時的內心戲碼。他急需積累聲望、鞏固權力,而出征希臘看上去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從這一個角度切入去看的話,那麼薛西斯一意孤行出兵希臘就有了另一種說法,那就是:他這是在進行一場政治豪賭,賭注就是他的執政生涯。
換成老百姓聽得懂的話來說就是:刷存在感!
如果體會到薛西斯的這點賭博心理,那麼,他在行軍途中的反常表現就可以解釋了:
他之所以鞭打海水,不是狂妄,而是內心的焦灼。他不允許哪怕人力不能控制的因素帶給他一絲絲不確定性,因為他太需要勝利了,鞭打海水不過就是內心焦慮的發洩而已;
他之所以要殺人分屍,不是殘忍,而是彷徨。他不可能不受到日食不祥的打擊,他的內心不可能不出現動搖和彷徨,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縮,否則等待他的將是人民的嘲笑和朝堂的失控,他必須硬著頭皮走下去。此時他的內心承受著何種煎熬不難想象。他的內心已經疲憊不堪,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勾起的波瀾都能讓他情緒崩潰,殺人,不過就是一種心理防禦的外在體現罷了,他採用的方式越變態,他的內心就越焦灼。
至於他在懸崖邊與德瑪拉圖斯的對話,虛弱的本質就更明顯了。他根本就是在開戰之前拼命給自己找心理安慰。他和德瑪拉圖斯的對話,我第一次讀下來的感覺簡直就和我兒子纏著我要買玩具的場景一模一樣:想要啥不明說,而是旁敲側擊、拐彎抹角,千方百計引誘或你說出他想要聽的結果,如果不同意,那就換個方法死纏爛打,總之一定要你表態支援才行。用這種思維去套薛西斯與德瑪拉圖斯的對話就豁然開朗了:簡單來說就:“求求你,表揚我。”
你可能會錯愕,不至於吧,堂堂波斯帝國最高領袖,何至於如此幼稚?
恐怕這不是幼稚,而是焦慮造成的。
自己皇位不穩、朝堂老臣掣肘,這些不利因素能不能化解掉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如今開戰在即,雖然波斯軍隊氣勢如虹排山倒海,但是十年前的馬拉松戰場上波斯將士的哀嚎音猶在耳,渡海又遇到日食,不心虛是不可能的。這時的他壓力太大,特別希望找人排解心中的苦悶,哪怕別人哄哄他也好。所以薛西斯與德瑪拉圖斯說話避重就輕,含含糊糊,他內心其實一直希望德瑪拉圖斯能說出波斯獲勝的話,但是沒能如願。這些扭扭捏捏的反常舉動,不過就是在開打前給自己的行為找合理化藉口的外在表現罷了。
心虛,或者自卑,不是想甩到就能甩得掉的。
而之所以心虛,還是因為這場遠征本質上是薛西斯一意孤行的結果,是薛西斯為了坐穩皇位而押上了整個執政生涯的政治賭博。想通了這點,我們就能看懂為什麼他為了出兵,能玩仙人託夢這種低階鬼把戲,因為他急於證明自己;也能夠理解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希臘,他可以動員全國所有力量,因為他必須確保勝利,不惜用力過猛;同樣也能解釋為什麼在出征途中他表現得既暴躁又婆媽,因為心中的壓力已經摺磨得他精神失常。如果你說他是外強中乾、色厲內荏,這些評價不然沒錯,但是沒有溫度。我覺得應當秉持一種同情和悲憫,從他極端又矛盾的行為裡,去體味他騎虎難下的無助和悲涼。
他實在是太需要、太需要、太需要這場勝利了!
然而他還是敗了,敗得如此刻骨銘心。
面對失敗,我們無須懷疑薛西斯內心的痛苦,需要審視的是薛西斯面對失敗的表現是什麼?我們看到在接下來的執政時間裡,他開始縱情酒色(甚至亂倫)、疏於朝政、寵幸宦官、喜怒無常,妥妥的一個昏君的形象。可是大家感覺到什麼沒有,這些極端的表現與他戰敗之間,似乎總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那麼這種關係是什麼呢?
逃避。
政治豪賭的失敗,搭上的可不僅是他的面子,他的執政的信心與權威,也隨著戰爭的失敗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只有透過聲色犬馬的物質發洩,才能稍稍緩解和掩蓋他內心的傷痛。只有聯合宦官與小人,他才能有抓手去對付朝堂中反對他的勢力,他的權力才能穩固;也只有喜怒無常濫殺無辜,才能將內心的傷口稍微癒合一點,從別人的哀嚎中找到一點點安慰。
看到這裡,薛西斯與中國的隋煬帝就有了共同點:年輕時充滿幹勁,遇到挫折一蹶不振。兩個人前半生都是因為戰爭失敗體驗了一把從雲端跌到谷底的滋味,後半生只能透過逃避現實來發洩苦和緩解。這是一個越希望、越失望、越失望、越逃避的人生悲劇。
薛西斯面對質疑時有恐懼和焦慮、有渴望證明自己的衝動,也有對權力的貪戀,而當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就能讓一個本質不壞的年輕人選擇了一條畸形的賭博之路,因為這看上去是一條一本萬利的捷徑,很少有人能不動心。
領導也是人啊。
從薛西斯的心路歷程,我們可以想見,古今中外所有的帶頭大哥,不管你是領導一個國家還是帶領一個小團隊,絕大多數都是表面風光,內心何嘗不是充滿著孤獨、焦慮與彷徨?當這種心火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重壓之下就會導致進退失據甚至精神扭曲。如果你的內心不夠強大,承受不了這種焦慮帶來的壓力和恐懼,那麼你的決策極有可能是錯誤的,行為一定是變形的,而最後遭殃的一定是老百姓。
領導不好當。
再次宣告,以上觀點是我一家之言。
就在這樣的邏輯驅使下,薛西斯終於一意孤行地發動了對希臘的遠征,政治豪賭的骰子一旦投出,就如同開啟的潘多拉魔盒,個人將不能再左右局勢的發展,而是會被裹挾到不可阻擋的戰爭洪流中去。我們分析完他的處境與心理,接下來我們就看看他是如何一步步被這種戰爭的邏輯帶向了慘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