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生:半邊緣國家的半無產階級:一個研究視角
作者:任洪生,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教授
來源:《世界政治研究》2021年第三輯 總第十一輯;人民大學國政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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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世界體系形成以來,許多國家都積極融入(incorporation)這個“現代世界體系”。然而,融入半邊緣區之後的發展道路並非一帆風順。有的國家長期停滯不前,徘徊在核心區和半邊緣區之間,例如葡萄牙;有的國家則發展迅猛,迅速融入核心區,例如愛爾蘭;有的卻喪失了最初的動力,跌落(reverse)回邊緣區,例如阿根廷。融入核心區是每個國家的終極目標,然而,我們發現,融入和邊緣化之後,核心區和邊緣區的國家處於相對穩定的狀態,而半邊緣區的國家卻常常面對相當強的相反力量而陷入一種困境。成功躋身於半邊緣區的國家,融入核心區的寥寥無幾,經常出現的現象是重新跌回邊緣區。世界體系論者認為,半邊緣區是一個競技場,在不同的時空中,半邊緣地區的發展可以打破世界體系長達數百年的政治僵局。因此,認識半邊緣區國家的發展動力,是世界體系論者應該關心的重大問題。
一些學者認為,半邊緣區融入的成功在於國家的干預,認為國家為了保護和提高該國國內公司和人民的經濟地位應採取較高程度的國家干預經濟政策。這種半邊緣地區國家的發展模式,被稱為“國家主導型”“發展型”或“威權型”。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一些學者將國家概念作為一個解釋政治經濟現象的重要變數,其作為一個一元整體能夠對融入成功的國家做出解釋。主要的案例來自新興工業化國家——特別是東亞國家的興起。他們認為,國家不僅是一個行為體,而且是具有連續性的一系列制度,一個為集團的組織提供不同激勵的場地。在向核心區融入過程中,半邊緣國家供給一系列特定的制度條件,這些條件使半邊緣國家的經濟發展、政治和社會進步取得成功。例如,韓國的發展主要是國家與資本之間建立了以經濟增長為目標的統治聯盟,統合工人以後,在意識形態上以經濟民族主義進行全社會的政治動員。相反的例子則是奈及利亞。在經歷一段飛速發展之後,社會精英階層開始合謀,奈及利亞的文官和軍人形成新世襲性社會聯盟,政府在中長期的社會發展方面毫無作為,無法培養出富有生產力的工人階級。他們要實現半邊緣狀態,一系列社會和體制破裂是必要的,這往往會產生阻止進一步發展的社會和政治力量。在這些因素中,最重要的是來自核心國家的經濟壓力和半邊緣國家的激烈競爭。最終的解釋可以更好地理解世界經濟的這一部分以及資本主義世界本身的轉型可能性。既有世界經濟又有半邊緣國家的社會和政治條件的研究者會發現這是一項無價的研究。
一些學者將半邊緣區融入的失敗歸因為商業集團的破壞性作用,比如世界體系論和依附論的學者稱之為依附型發展。他們認為國家主導發展路徑忽視了國內政治力量和制度,認為拉美國家的威權主義與產業戰略相連的觀點在理論上和經驗上都是不可信的。作為外部力量,跨國公司對剩餘價值的攫取是拉丁美洲經濟停滯的原因。半邊緣國家與核心區跨國公司形成了潛在的利益聯盟,有的學者稱之為“商業聯盟”(Commercial Coalition)有的學者稱之為“三角聯盟”(Triple Alliances),代表邊緣區國家的國有企業是一個複雜的政治經濟複合體,核心區的跨國公司是建立資本主義不平等交換關係的橋樑。半邊緣國家精英、核心區跨國公司和半邊緣區公司形成的聯盟中,跨國公司具有主導地位,並且能夠利用半邊緣區的市場不完全性獲取壟斷性利潤。儘管有衝突,但是三角聯盟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在跨國公司的主導下,對半邊緣區產生了一系列負面效應,諸如政府威權的加強、傳統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被排擠、工資被降低、分配被扭曲等。20世紀80至90年代,羅戈斯基等人在斯圖爾帕—薩繆爾森模型的基礎上對商業聯盟的組成結構進行了細化,把利益集團從資本、土地和勞工的三元結構劃分法,進一步細化為地主、重工業家、工人、小生產者、農村無產者、工會等。
在過去的數十年間,世界體系論者的這兩種研究路徑都取得了相應的成就。這些學者討論了半邊緣國家在世界體系中的功能以及角色動力,特別是對半邊緣國家的界定做了不懈努力。利益集團主導發展的研究路徑將外部約束視為半邊緣區發展的決定性因素,這種研究的路徑主要透過固化核心區與半邊緣之間的依附關係,討論融入失敗的半邊緣國家。國家主導發展的研究路徑,透過復活國家自主性,強調融入過程中國家的特殊位置以及國家能夠利用利益集團的特殊能力。但是,對於半邊緣區國家發展的融入和跌落,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當然,這並非是在世界體系論的理論條件下不能給出解釋,而是由於世界體系論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構建現代世界體系解釋結構的嚴謹性和精細化上,他們過度關注理論體系本身結構的內在邏輯性,而不願意開放其解釋體系所造成的結果。
因此,現代世界體系理論發展到今天,已經日臻成熟。但是對於半邊緣區的研究還有許多領域需要深入研究,特別是兩個核心問題亟待解決:其一,半邊緣區的標準是什麼?其二,半邊緣區國家的國內動力來自何處?
對於什麼是半邊緣區國家,世界體系論給出了一個描述的定義:“半邊緣是指那些在世界體系三種形態中居中的國家。一個國家是否處於半邊緣狀態,主要是透過這些國家邊界內的商品鏈‘盒’來判斷。假如某些國家的商品鏈盒是核心狀(其特徵是高利潤)和邊緣狀(其特徵是利潤不是很高)的混合,而且核心狀鏈盒和邊緣狀鏈盒完全相等,那麼,這些國家就被稱為半邊緣國家。”特別是這些半邊緣國傢俱有政府幹預經濟的特點,其著力點在於提升本國在商品鏈條中的有利地位。然而,蔡斯·鄧肯等人認為,核心區、邊緣區和半邊緣區的準確邊界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因為構成中心—邊緣等級結構的是一個經濟和政治/軍事連續體。他們認為,劃分類別僅是出於描述事實的需要,至於將其中的國家劃分幾類並不重要,可以劃分四類,也可以劃分為七類,最終的目的是解釋這種國家間的不平等。鄧肯等人的主張固然有其學術論證的需要,但這種對半邊緣區的模糊處理,本身就忽略了半邊緣區存在的重大學術意義。因為,半邊緣區是世界體系內部結構發生變化的重要區域,模糊化處理就會導致對這種變革的動力無所追蹤。
半邊緣區國家劃分標準的模糊性和隨意性,為分析半邊緣區發展的動力帶來了巨大的困擾。商品鏈雖然能夠解釋核心區、半邊緣區和邊緣區的結果,但是解釋不了原因。那麼,能夠連線核心區、半邊緣區和邊緣區,同時又能夠對半邊緣區的成功與失敗均做出解釋的工具應該是什麼呢?——半無產階級是人們長期忽略的一個重要變數。20世紀末期,荷蘭學派異軍突起,他們對現代世界體系的經濟特徵、社會特徵和文化特徵進行的重新總結,將半無產階級作為一個界定半邊緣區的重要指標提出來。比較遺憾的是,他們僅僅是將半無產階級作為一個衡量半邊緣區的標準提出來,而不是將其作為一個影響邊緣區國家融入的自變數提出來。這就使對半邊緣區發展的研究僅關注靜態結果,而忽略了其動態發展過程。
世界體系理論接受了核心區和邊緣區之間“不等價交換”的理論,而這種“不等價交換”是現代世界體系發展的動力來源。這種“不等價交換”存在的基礎是國際勞動分工,它透過區域之間工人階級工資的差別來實現。因此,作為半邊緣區核心指標的“半無產階級”應該是理解半邊緣區發展的關鍵變數。現代世界體系的世界經濟關係建立在國際社會分工之上,核心區國家利益來自對世界市場上無產階級(包括半無產階級)的不等價交換,邊緣區中半無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的轉化是邊緣區融入現代世界體系的動力基礎。因此,半無產階級成為核心區和邊緣區(半邊緣區)之間的關鍵鏈條。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何為半無產階級?所謂半無產階級是一種沒有能夠完全實現社會分工的階級狀況,這些群體介於傳統職業(例如農民、小業主)和現代職業(例如產業工人)之間。他們既能參與全球化大生產,同時也擁有一定的生活保障能力,在無法參與國際分工時也能夠勉強度日,他們能夠承受盡可能低的工資。正是因為半無產階級具有這樣的特點,擁有大量半無產階級的半邊緣區國家才能夠超越或者追趕核心區國家的經濟上的動力或者成本上的優勢。透過半無產階級所形成的成本優勢,半邊緣國家/經濟體往往會在短時間內取得經濟上的巨大成就,比如亞洲四小龍。隨著經濟優勢的不斷增加,半無產階級不斷向無產階級轉化,半邊緣區和核心區之間的經濟差距會越來越小,當然其成本優勢也會逐漸縮小。這一時期是半邊緣區發展的關鍵時期。在這個關鍵的節點,起到推波助瀾作用的是全球性經濟危機,經濟危機導致國內政治分化以及對外經濟政策的重大調整。如果一個半邊緣區國家能夠在這個時間節點完成半無產階級的轉化,就會成功地融入核心區,比如1973年危機後的日本和愛爾蘭;相反,如果一個半邊緣國家沒有成功地把半無產階級轉化為參與社會化大生產的無產階級,那麼,國家就要逆轉(reverse)就會走向民粹主義,比如阿根廷。
總之,受其理論和方法論本身的限制,世界體系論並沒有能夠對半邊緣區國家的融入問題做出合理解釋。因此,開放世界體系理論,在霍普金斯、菲利普以及特洛等人對現在世界體系核心概念進行拓展討論的基礎上,將半無產階級作為核心變數納入現代世界體系分析是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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