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淞笙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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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吳淞笙的大名似乎已經淡出人們的視線。而實際上吳淞笙曾有過輝煌,有過屬於自己的時代。他與我頗有緣分。在這裡記錄他的往事,寄託我心中的懷念。
劉棣懷(1897—1979)和過惕生(1907—1990),是從舊中國過來的頂尖棋手的優秀代表。因為分別常住上海和北京,習慣上便有圍棋界“南劉北過”之稱。在我等小棋手眼中,當時在上海還有顧水如、王幼宸、魏海鴻、汪振雄等國手,他們的輩分可能大致差不多。而北京則有金亞賢、崔雲趾、雷葆申等國手。在1960年全國圍棋比賽中,獲得前六名(國家體委主辦賽事獎勵前六名)的名單依次為:冠軍黃永吉、王幼宸、陳祖德、過惕生、劉棣懷、第六名趙之華。1962年前六名為:冠軍過惕生、陳祖德、吳淞笙、董文淵、沈果孫、第六名金亞賢。1964年,陳祖德在全國比賽中首次榮獲冠軍,亞軍正是吳淞笙。三至六名為沈果孫、黃永吉、王汝南、羅建文。很明顯,這一年上述先輩棋手已經整體退出全國比賽的競爭舞臺,由新中國新一代繼往開來,接過了中國圍棋的大旗。這是新生代超越老師輩的里程碑,是對老師們悉心傳幫帶的最好報答和傳承。陳祖德時年20歲,吳淞笙19歲。1965年沒有辦賽。在1966年的全國比賽中,陳祖德、吳淞笙雙雙蟬聯冠亞軍,鞏固了他倆的領軍地位。當時全國比賽是唯一的由國家體委主辦的國內比賽,根本不可能組織其他比賽,其象徵意義就尤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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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循周總理的戰略決斷,陳毅副總理與日本參議員松村謙三共同推動了始於1960年的中日圍棋交流。中國棋手的水平因此得到很大提高。最初日本普通九段讓2子,許多國手都未必順利過關。所以1963年陳祖德讓先戰勝杉內雅男九段,是中國棋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才能成為新聞。
陳祖德再接再厲於1965年分先戰勝巖田達明九段,翻開了新的歷史篇章。巖田達明的棋風,在日本稱之為本格派,意為正經八百,堂堂正正。這種棋風對於上手的衝擊力也許不那麼強,而對於下手,卻像是一把尺子或者說是一堵牆,水平不到就硬是過不去。巖田團長訪華二十多天裡,一共與我方下了10局。其中陳祖德7局,吳淞笙2局,王汝南1局。陳祖德首開紀錄固然不負眾望,可喜可賀,巖田對陳6勝1負,回頭看也已經頗有上手面子。客觀補充一句:訪華的日程比日本平時日程明顯偏緊。而吳淞笙有機會出場2局,正是他在界內技術地位的恰當反映。
吳淞笙與日本棋手對局
1960年開了個好頭,中日圍棋友誼賽就多起來了。陳祖德、吳淞笙頻頻雙雙領銜出場,當時國內媒體報道極少。反倒是日本記者相對更為關注中國隊的出場陣容,介紹中國概況時,言必稱“陳吳時代”。吳淞笙也爭氣,沒有辜負這個美譽。
圍棋賽事經過“文革”於1974年得以恢復後,吳淞笙似乎沒有再打進過各賽前六名,跌破大家的眼鏡,與1974年全國比賽陳祖德再次折桂相比,差距有點大。然而吳淞笙在國際比賽中卻是屢創佳績,大放異彩。中國圍棋代表團1974年訪問日本是“文革”之後的首次出訪,吳淞笙6勝1敗,在代表團中勝率最高。特別需要強調的是,其中包括了戰勝橋本昌二“十段”。當時橋本昌二保持著十段頭銜。這是中國棋手對日戰績的新紀錄。這個喜人紀錄保持時間十分短暫。兩年之後聶衛平訪日颳起“聶旋風”,總成績6勝1敗之中,戰勝藤澤秀行“天元”和有“電子計算機”之稱的石田芳夫“本因坊”分外奪目。此後擊敗日本頭銜保持者更成為家常便飯,於是吳淞笙曾創下的新紀錄幾乎沒有人提起,甚至於許多人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只能說事出有因。吳淞笙還在三番棋中擊敗過日本九段。
1980年6月,(左圖)與關西棋院臺柱橋本昌二九段交流;(右圖)與日本棋院八段高木先生對弈
1982年國家決定恢復1962年設立的職業段位制度時,主管部門首先公佈了10名棋手的段位,作為暫無段位的棋手申請“暫定段位”時的標尺。吳淞笙正是在那一年與陳祖德、聶衛平一同榮獲了九段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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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淞笙曾經師從林勉(1921.9—2014.12)。而林勉也是我的啟蒙老師。1960年他在上海棋社工作。當時的社址在南京西路的體育俱樂部,現在這裡是上海市體育局的辦公樓。上海棋社辦啟蒙班,到附近的小學招生時,我幸運地報上了名。有幾位老師任教,而林勉類似於班主任。據說林勉出身臺灣省世家,所以曾於1979年代表臺灣省參加過第四屆全國運動會。記得考初中時,作文題目是“我的老師”。我就細細描述林勉老師如何從“四子提一子”、“兩眼活棋”開始不厭其煩地啟蒙孩子。回想起來,且不說我的文筆肯定稚嫩,首先我選寫的主角就是敗筆,想想當時社會上有幾個人知道圍棋為何物呢?一定把閱卷老師給雷到了。而這個世界真是小,林勉教過吳淞笙,雖然不是一張白紙般的啟蒙老師,卻是認認真真地教過一段時間的。而且透過教棋,還自然而然熟悉了吳淞笙的母親,並與其妹妹喜結連理,成為吳淞笙的姨夫。就這一層關係而言,吳淞笙習慣於對我自稱“大師兄”,還真是一點不錯。
吳淞笙雖然只比我年長4歲,但是出道早得多。完全記不得緣由了,但是第一盤指導棋讓我8子不會記錯。1965年我調入國家隊之前,他在北京我在上海,就沒有接受指導的機會了。但是1964年全國比賽在杭州舉行時,天上卻掉下個大餡餅。上海隊領隊將陳祖德、吳淞笙和我安排在同一個宿舍!與高山仰止的陳吳同住一個月,這是何等的榮幸!這樣我就能每天聽到兩位師兄的覆盤,聽到他們無拘無束地議論棋人棋事。我大漲見識,技術上的獲益特別大,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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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以落實周總理“圍棋還要留種”的指示為名,把陳祖德、吳淞笙、王汝南、曹志林、邱鑫、華以剛和黃德勳等七人,分配到北京雙井的第三通用機械廠當工人。這個工廠早就關門轉產,其舊址現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商場,名叫富力城。我們七個人都是單身,都需要住單身宿舍,卻被安排住在不同的地方。陳祖德等五人共同住在廣渠門內的一間大平房裡。吳淞笙和我住在廣渠門外,距離工廠大約一公里。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平房小院,約有十幾間十二三平方米的屋子,並附有公共廁所、公共洗漱水池。小院配備了傳達室,門衛老大爺吃住都在裡面,做到理論上24小時不離人。
入住時正值冬季,門口很大一堆煤球無聲地歡迎我和吳淞笙到來。門衛已經把室內的爐子點上了火,還簡要告訴我們怎麼管理,話語溫暖猶如爐火。我們倆隨即意識到爐子的重要性,燒水、做飯、取暖全靠它了。兩個上海人對北京平房最常見的爐子進行了特別認真的學習研究,達到了同樣的水平——誰不達標都不行——要連累同伴的。我們睡前會“封”爐子,不讓爐火熄滅而又保溫,所謂悶著。坐上一壺水,既可增加溼度,又可用作洗漱。為防煤氣中毒,除了正確封爐子,還要對窗戶避免過度嚴絲合縫。先起床的要捅開爐子,使其正常燃燒。最後離開屋子的,又要封爐子。誰先回來誰負責捅開。我倆上班的時間沒有一天相同的。吳淞笙上白班,也叫正常班,從上午8點到下午5點。我是早班中班倒班,每星期輪換一次。早班是上午6:30到下午2:30,中班是下午2:30到晚上10:30。作息節奏的不一致無疑給我倆帶來實際問題。但是我倆都能隨遇而安,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即使有事也從來不當事。再說一遍,整好爐子是和諧生活的源泉。我倆就此融入了北方的平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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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淞笙的一大愛好是太極拳。想當初在國家隊的年代,大家都有事業上的追求,不進則退競爭激烈。誰有什麼業餘愛好都知道適可而止,首先就沒有時間。進了工廠,當然不一樣了。吳淞笙一下班,主要的社交活動就是找人切磋太極拳。吳淞笙的太極拳朋友,多為著名流派的創始人。近朱者赤,吳淞笙的水平應當是很高的。四兩撥千斤是太極拳著名行話,也是吳淞笙的口頭禪。有人評論吳淞笙晚年的棋風中或有太極拳的影響。本文無意詳細論述,就此點到為止。
吳淞笙與金亞賢過從甚密,應當說是忘年交。我所知道的金亞賢,幾乎都來源於吳淞笙。金亞賢以其彪悍的棋風在圍棋界享有盛名。他是滿族人,一說為御醫,其醫術更是獨樹一幟。他看病時抽濃烈的關東煙,用菸斗抽菸葉的那種,據說是接觸病人消毒之必須。他為中國乒乓隊頂尖女隊員治過疑難雜症,威名大震。所以他開的藥方可以在訓練局醫務處直接報銷,這可是非同尋常的待遇。我曾有遐想,吳淞笙會不會與金亞賢的孩子輩結為眷屬,來個親上加親呢?事實證明,那的確是遐想。
吳淞笙於1985年移居澳大利亞,我從來沒有聽他披露過真實的原因。澳大利亞大片沙漠聞名於世,其中應當有一片叫圍棋沙漠。竟有吳淞笙去那裡教棋為生之說,實難苟同,他不會喜歡拓荒吧。比較靠譜的說法是其母親移民了,吳淞笙追隨。即便如此,吳淞笙作為受尊敬的成功人士,想必事出有因。大家能夠看到的是吳淞笙沒有割捨圍棋,1988年的首屆應氏杯世界賽、1996年的首屆三星杯世界賽,吳淞笙都曾以大洋洲的名義出場。1999年,吳淞笙在東北教過棋。2000年左右回北京住過一段。他還在韓國棋院當過6年左右的“客座棋手”。中國棋院的幹部有機會見到韓國棋院同行時,總是請韓方多多關照吳淞笙,顯示出血濃於水的親情。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吳淞笙於2007年在澳大利亞突發腦溢血而英年早逝,享年62歲。痛失師兄摯友,再也無法聆聽精彩的圍棋見解了。吳淞笙安息。(華以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