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清爽,餘暉照向山林,葉葉皆秋色,暗影隨長風搖盪。
穠綠當中,一抹海青蕭然定坐,她們是山川中唯一不隨風而動的生靈——每年八月十五後,道源寺尼眾集體外出,行腳乞食,野外露宿,隨緣講佛,歷時十五天左右。
半個月之後,她們步行回來處。
道源寺,坐落在遼寧海城三家堡,綠山環抱,清溪前穿,若隔著萋萋荒草遠望,定會誤想這不過是幾戶普普通通的田家農舍。
新修之前,道源寺的清修道場和普通的北方平房沒有兩樣。
茅草蓋在頂上,石頭壘起外牆,要憑著門前枯樹上系的紅字標語才能辨出這是一座寺院,上面寫的是:“注意腳下眾生”。
如今幾座青磚樓壘起,走近些就看見醒目的黃字提示:清修道場,謝絕旅遊。寺內禁止放錢、拍照、喧譁、吸菸、吐痰。
雖然沒了隱隱茅堂的詩意,但高大的鐵絲網門更增加了世人對道源寺的好奇之心與敬畏之感。
道源寺以戒律嚴明而聞名天下,尼眾自給自足,每日僅日中一食,全體僧人持不捉金錢戒,寺內找不到一個功德箱。
有人說,這裡是中國最“純正”的尼姑庵,這裡有最真正的出家人。
守戒
釋迦牟尼佛成道後,佛的姨母大愛道夫人等五百女眾要求隨釋尊出家,未得佛陀許可。
佛的弟子阿儺從中周旋,於是“佛告阿儺,假使女人,欲作沙門者,有八敬之法,不得逾越,當以盡壽,學而行之;譬如防水,善治堤塘,勿漏而已,其能如是者,可入我戒律”,佛制定八敬法,此後才有了女性出家人,使得比丘尼教團成立。
八敬法其實形成於一個女性地位極其低下的社會,男子一夫多妻,女性被視為汙濁,甚至當時的某些教派將女人排除在救贖的可能性之外。
當女眾提出出家的要求時,佛教面對著極大的社會壓力和內部影響,於是佛陀深思熟慮之後,以防壞正法為根本提出八敬法。
到了提倡男女平等的現代,八敬法使得不少優秀女眾對佛門望而卻步,所以現代女權運動興起後,八敬法被一部分法師、學者認為,其所代表的是男尊女卑觀念,甚至提出了“廢除八敬法”的觀點。
道源寺嚴格遵守的依舊是八敬法,每半月誦誡一次,到大悲寺請教誡。
寺內僧人全部為女性,現有僧人、居士約二百人,這座寺院是2001年秋在大悲寺僧團的指導下建立起來的,與大悲寺同為禪宗溈仰宗法派,當時僅有兩位比丘尼和十幾位居士,一年後首批剃度17人,從此建立起僧團。
溈仰宗的宗風是語默不露,明暗交馳,體用雙彰,這是禪宗五家中興起最早也衰亡較早的一家。
道源寺修行之寂寞,不言而喻。
佛陀曾對弟子說:“諸比丘,汝等從今日,須木索木,須草索草,須車索車,須作人所作人。慎勿為己受取金銀、種種寶物。”
在這裡,不搞旅遊、不收門票,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沒有嬉笑閒聊,不沾金錢不儲蓄,打坐、上課、勞動,日復一日。
夜裡10點至凌晨2點,這是他們所說的中夜時分,人間最清淨的時候,凡夫俗眼所看不到的諸神來到佛前聆聽佛法,僧團也在這時休息,4個小時睡眠起床來到後夜時分,坐禪,上殿,佛在附近來回行經。
有人曾在網上講述過自己在道源寺“體驗”的經歷:2點起床後,為避免殺生,於是她們需要把大米攤在桌上數米、捉米蟲,一做就是5、6點,接著開始劈柴燒炕,中午只得休息半小時;
11點開始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餐飯,有米飯、水煮的白菜、豆腐、菠菜、土豆等,黃瓜之類當水果。
“最近濱州來了一大批僧人,個個揹著好大的包袱,是來騙錢還是偷孩子的?大家小心,最近管好自己的孩子別亂跑……”
每年秋天道源寺組織外出行腳半月,八月十五後,就是佛規定二時頭陀的日子,也是託缽時間——託著缽去乞食。
一列青灰色的行者,自然會引起群眾的關注,甚至偶爾還會被不解的群眾誤認為壞人,這時,她們依舊是繼續著自己的修行,在風雨中,在注目中。
不住人家、不住寺院,只乞食物,不乞金錢。
住持也是需要外出乞食的,只不過與住持同組的僧人須手持錫杖前往。錫杖搖動時會發出錫錫聲,只可搖動二三度,為的是乞食時不驚嚇到施主,若無人來問,則即須行去。
乞食回來後,所有僧人需要將乞到的食物倒出上交,然後依次而坐,等待過齋。
過齋前需要先給鬼神眾生布施食物,然後唱誦“供養歌”,過齋完畢其餘僧人可尋僻靜地休息,住持等則留下為信眾結緣經書,依舊是不取分文。
繼續前行,行至黑天,眾僧在野外露宿地打手電讀經,夜露打溼睡袋也不在意,十點,鋪好睡袋休息,第二天,繼續前行。
道源寺內鑲著一塊妙祥法師語:“修行容易守戒難,不守戒條魔一般。守住戒相心坦然,提木叉保解脫船。願汝成真出家漢,清靜無為虛空般。高尚品德如青蓮,行解渡眾大法船。”
天地眾生
《涅槃經》雲:
“如來性是丈夫法故,若有眾生,不知自身持有如來性,雖是男兒身,我說此輩是女人;若有女人,能知自身持有如來性,雖是女兒身,我說此人是男子。善男子,一切男女,若具私法,則名丈夫,何等為四?
(一)近善知識;(二)能聽法;(三)思維義;(四)如說修行。若男若女,具是四法,則名為丈夫。”
去道源寺義診過的醫生說,在這個沒有男人的世界裡,女眾們是地也是天。
連醫生都不可思議,以她們的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態竟然能完成繁重的功課和體力勞動,連建寺院她們都是自己動手,搬石頭、運水泥、開剷車,凡壯丁可以做的。
道源寺的尼眾做得完全不遜色,連5歲的小尼都能完成108個磕大頭的功課,然而苦修之下他們的眼睛之中依然閃爍著積極、堅韌的光芒。
據說,多年以前在蓋茅棚時,當地一部門要求繳納錢款,道源寺的住持帶著一眾女居士到醫院賣血籌錢,然後由女居士把錢交給有關部門人員。
一年冬,道源寺放生的一頭驢死了,當地有不信佛的人吵著要把這頭驢拿回去煮湯吃肉,寺裡當然不給,那些當地人便打算等寺裡把這頭驢下葬後,他們再揹著尼眾從地裡把驢挖出來吃。
尼眾們一時不知所措,冬天埋葬下去並不容易腐爛,一旦被發現了,還是會被挖出來吃掉,只能請教大悲寺親融師父。
師父為了這件事大費心思,有人說一頭驢並不值當這麼費心,師父答說,佛雲:一切眾生皆是前生父母,驢也應視為父母,對父母屍體和能不盡心盡力保護,再還皆是未來諸佛呢。
在行腳途中,僧人們若遇到被車碾死的燕子、麻雀,被遺棄的病豬屍體等,都會合力挖坑埋葬,若正遇到在殺生的人們,她們會上前勸說,救下之後,會為其做放生儀式。
佛去乞食時,走一圈便有許多人跟著他出家走了,而如今道源寺的尼眾出去行腳,很少有人跟著她們走,嫌苦。
就算有跟著去道源寺的發心出家的女眾,首先要有單身的證明,其次要出具父母同意書,然後要經過兩至三年甚至五年的考驗才能剃度。
剃度前,僧團會問話:能否日中一食,四小時睡眠,不捉不畜、不變相擁有或儲備金錢等,各種財色名食睡的誘惑攤開來,答一句能,便要斬斷一根慾念的根,愛恨痴嗔皆隨青絲落地。由此,方能出家。
有寺外凡夫說,道源寺的尼眾過著比坐牢還苦的日子,或說,正常人是無法理解這樣不愛惜自己生命而甘願過清苦日子的行為的。
大多數的凡夫俗子已經習慣於用一種人去比較另一種人,用一種生活去比較另一種生活,由此雜念叢生,而寺裡的一株小草都知道,眾生平等。
唐傳奇裡有個女俠名叫謝小娥,心如班昭,思比紅拂,十四歲隨父親和丈夫行商時遭盜,父與夫俱亡,小娥死裡逃生。
於是女扮男裝忍辱報仇,十年如一,堅韌剛毅。雪恨之後,小娥剪髮被褐,出家為尼,衣無絮帛,齋無鹽酪,非律儀禪理,口無所言。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故事,也各有各的苦楚,何為苦,何為樂,大概只有自己才能下定論。
寺外人看道源寺尼眾苦修,無錢少食守戒難,以為苦;然而,人所熱心關注到的,必然是自己所在意、所苦惱的,被功名、金銀等等慾望所糾纏,難道不苦麼?
所以哪怕身不在道源寺,心不在佛前,或許也需要懷著一顆道源寺的心,面對天地眾生修養一顆慈悲之心,化苦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