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古蹟
古老的北京城,在千年歲月積澱中孕育了極其豐富的世界遺產與文物古蹟,它們既是北京歷史的見證,又是文化藝術的瑰寶,同時也記錄著中國傳統的生活方式與人文風情。正如梁思成先生曾說,“這些建築遺存不僅具有獨立的價值,而且曾經以其無與倫比的豐富性和完整性,構成了一個全世界儲存得最完好,而且繼續有傳統的活力的、最特殊、最珍貴的藝術傑作。”
“京城古蹟”欄目將帶您“微觀古蹟,縱覽京史”,透過一個個文物古蹟的挖掘與科普,逐漸將點連成線,將線連成面;以功能分類為橫軸,以歷史時間為縱軸,去展現那一築一物的歷史變遷和建造藝術,去講述那一時一地的文化精神與市井生活。
法源寺位於西城區法源寺前街,從寺門走到菜市口,只有八百多米的距離。
這是北京歷史最久的佛教寺院,唐太宗初建時賜名“憫忠”,用以祭祀東征十萬忠烈;南宋遺臣榭仿得抗元失敗,在此絕食自盡;明末將領袁崇煥蒙冤枉死,遺骸被部下冒死盜往寺中超度;而在文學作品《北京法源寺》當中,這裡是近代戊戌六君子清談和停靈的地方。歷史千折百轉,法源寺內千載蒼涼,忠魂跨千年相會在此,於丁香雪海間,見證芸芸百姓、歲歲年年。
01
最古燕京寺,由來稱憫忠
“貞觀十九年,太宗憫東征士卒戰亡者,收其遺骸,葬幽州西十餘里許,為哀忠墓;又於幽州城內建憫忠寺作佛寺,以超度之。”
——《春明夢餘錄》
法源寺始建於唐朝,初名“憫忠寺”。
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唐太宗親征遼東,痛失將士十萬而未果,退至幽州城,於出征誓師處建憫忠寺,以祭祀東征的十萬忠魂。寺中有閣名為“憫忠”,當時有一個諺語:“憫忠高閣,去天一握”,即言憫忠閣之高聳非常。
同年,玄奘遍歷天竺十七載,攜657部佛經,於正月二十五返抵長安,“道俗奔迎,傾都罷市”。佛教自此又興盛了兩百年,“鑄浮屠,立廟塔,役無虛歲”,直至會昌滅佛為止。
天寶十四年(741年),安祿山反唐,效仿太宗在憫忠寺東南角建了一座十丈寶塔,高過主殿憫忠閣。此後,安祿山為其子安慶緒所殺,安慶緒又為部下史思明所殺。史思明效仿安祿山,在西南角建了十丈高的“無垢淨光寶塔”,而後又為其子史朝義所殺。如今,兩座十丈高塔早已在歲月中湮滅,只留下一塊“無垢淨光寶塔頌”碑石作為見證,這也是北京市內現存惟一完整的唐碑。
《無垢淨光寶塔頌》與明晰的“史思明”字樣 (圖片來源:THU 水木訪古)
此後,唐武宗興道滅佛,大毀寺廟。因為礙著太宗皇帝憫懷忠烈的初衷,幽燕八州寺廟中惟有憫忠寺得以獨存。
然而,憫忠寺存在得太久了,逃不開歷史的規律。遼清寧三年(1057年),幽州大地震,憫忠寺盡毀,之後屢毀屢建,又屢次易名,直到清雍正年間,雍正帝將此寺更名為法源寺,開戒壇傳戒法事;1780年,乾隆帝親臨寺院,賜御書“法海真源”匾額懸於大雄寶殿,現在還可以看到。
02
古拙建築外形下的“文博館”
今天的法源寺,南側為唐憫忠寺遺址,而剩下的面積和唐代相比依然規模較小。
法源寺雖在歲月中“縮水”,但建築之古拙精美卻未曾改變。全寺共有六進院落,主要建築都集中在一條中軸線上,由南到北分別為: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憫忠閣、毗盧殿、觀音殿和藏經閣。整座建築呈逐步縮小態勢,第一進院落從山門到天王殿,佔去全廟縱深的四分之一,此後每進院落的深度逐漸縮小,在空間上環環相扣,卻又若即若離。寺中僧侶稱之為“經過歷史選擇和後人賦予的縱深感”。
從毗盧殿到藏經閣的這一段建築佈局歷來多為專家學者稱道,認為它別具一格,欲縱先收,可稱為寺中精華。相對於前面的天王殿和大雄寶殿,毗盧殿體量減小,東西兩廡向中間靠,壓縮空間後有意形成一條狹長的窄道,直到觀音殿一堵灰牆前,青磚墁地,景緻靜謐,讓人以為到此為止。但繼續前行,穿過牆上的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藏經閣面闊五間,閣前樹影搖曳,別有洞天。
法源寺內鐘樓(圖片來源:unsplsh網站,zhang kaiyv/攝)
時間賦予建築厚重歷史,也在其中留下諸多精華。法源寺記憶體有大量歷代文物經卷,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
毗盧殿內有一尊高近5米的銅鑄佛像,造型為毗盧佛身下有千瓣蓮座,每瓣都鑄有一尊小佛,因而被稱為“千佛繞毗盧”,為法源寺鎮寺之寶。殿前擺放著一塊大水缸狀的太湖石,原為元世祖忽必烈下令製作、被譽為“鎮國玉器之首”的“瀆山大玉海”,後來乾隆帝將“瀆山大玉海”的上半部分購置後安於北海團城並配置新的基座,寺內現在儲存的是清代新做的“大玉海”,以及原本的元代基座。
這還只是寺內所存文物之零光片羽。寺記憶體放、展出大量佛造像、壁畫、碑石、經幢,如東漢陶佛坐像、東吳陶魂瓶、北魏石造像、唐石佛像、五代鐵鑄像、宋木雕羅漢、元銅鑄觀音、明木雕伏虎羅漢等……都是國寶級珍貴文物,造型精美,風格各異,不一而足。
毗盧殿內的鎮寺之寶:千佛繞毗盧 (圖片來源:THU 水木訪古)
唐永徽元年(650)的石造像(左)與憫忠閣前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的雕花石香爐(右)
作為法源寺歷史文化街區的“題眼”,法源寺山門外是一片寬闊的公共空間,常有老人與孩子在這裡休憩活動。寺內西側為中國佛學院所在地,設有本科、碩士、博士三級佛教學歷教育,學僧來往於法源寺內外,與古蹟、丁香為伴,更為千年古寺增添了一份活力與安然。
03
忠魂歸來,以瞻家邦
小說《北京法源寺》的作者李敖認為,法源寺是中國早期的忠烈祠。佛寺最早以“憫忠”為名,也為之後逡巡千年的浩然之氣埋下了伏筆。
《北京法源寺》是臺灣作家李敖所作長篇小說,後來還被改編成話劇,在舞臺上反覆上演,也讓這座古寺為更多人所熟知。在文藝作品中,戊戌變法始末被凝聚在驚心動魄的十天,法源寺內風雲變幻,洶湧的、決絕的、壯懷激烈的,愚昧的、固執的、病入膏肓的,中國清末圖景如同電影,歷歷倒影在這座“人間戲場”。
在小說當中,譚嗣同死前曾到法源寺與方丈談禪論佛,變法失敗後,又曾被京城義士偷運回法源寺停靈,然而據考證,杜撰的成分居多。但在真實的歷史上,法源寺的來客卻從不缺少志士與忠魂。
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曾任江西信州太守的謝枋得因南宋滅亡而蟄居閩中,不幸被元人俘獲,北上拘於憫忠寺中。元人誘其做官,將謝枋得押到文天祥就義處,威脅道,“此地系文丞相砍頭處”,謝枋得聽後仰天大笑:“當年與吾友同榜登科,今日又能與吾友同遊地府,豈不幸耶!”回憫忠寺,絕食而死。明代江西籍人士為紀念其忠烈行為,在法源寺北設立榭仿得祠,供奉榭枋得塑像,至今仍儲存完好。
明朝末年,崇禎帝被清軍反間計所乘,臨危奪帥,拘捕抗金名將袁崇煥,並於崇禎二年(1625年)九月初七凌遲袁崇煥於西市。袁崇煥的部下佘義士冒死盜其頭顱,秘送法源寺,懇請法師為之超度後掩埋於自家後院,此後隱姓埋名,家族世代守墓,至今已有390餘年。隨著文物保護意識逐漸提高,佘家第17代守墓人——佘幼芝四處奔走,呼籲有關部門重修袁崇煥墓及祠堂。1984年,袁崇煥墓和祠堂被列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之一;2020年,佘幼芝去世。這位明末英雄與佘氏家族的故事,到此畫上了句號。
04
丁香花事動京城
苦難挫折,多為詩家幸事,古蹟高閣,從來都是文藝誕生之地。法源寺的丁香詩會由來已久,自明代而興,至清代而盛,成為皇親貴胃和文人墨客鍾愛的好去處,每逢春和景明,寺僧必備素齋,邀集京城名士前來賞花賦詩,紀曉嵐、龔自珍以及宣南詩社等,都曾鹹集於此。
到了清朝末年,寺內丁香已極為繁茂,乃至於號稱“香雪海”,而法源寺亦被稱為“香剎”,與崇效寺的牡丹、極樂寺的海棠和天寧寺的芍藥並稱為“南城四景”。(點這裡檢視往期文章《京城古蹟丨天寧寺塔——北京市區最古老的地面建築》)
法源寺內,丁香掩映中的清代雕花石香爐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1917年,齊白石隻身來京,白天在琉璃廠賣畫刻印,晚上就借住在法源寺的僧舍休息。彼時的齊白石尚未成名,畫作鮮有人問津。一天,高等師範學校國畫教師陳師曾偶然在琉璃廠見到齊白石的印和畫,十分欣賞,於是立刻到法源寺尋訪,“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後來,陳師曾赴日時,帶去的齊白石作品被日本收藏家悉數買下,且畫價頗高,齊白石於是聲名大噪。他後來曾這樣記述,“我的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
1924年春天,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問北京時曾至法源寺,由梁啟超、徐志摩、梁思成、林徽因以及數十位文人陪同,參加為他舉辦的賞花會。泰戈爾被美景打動,留宿寺中,徐志摩留下陪同。當夜,月色如水,香影浮動,泰戈爾與徐志摩於海棠花下作了一夜的詩。後來梁啟超集句成聯贈與志摩,上聯意指西湖,下聯則言法源寺,文句纖巧靈動,彷彿能看到當時夜色: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2002年,中斷了88年的丁香詩會再一次在法源寺中舉行,而後每年4月都會如約而至,連同絡繹不絕來此訪古賞花的市民,在法源寺千年的生命中繪上歡樂燦爛的一筆。
在某種程度上,古寺與逝者,在彼此的對照中共同寫入歷史,須臾與無窮在此間交織,又在花香中得以延續。
歷史需要被記載,也需要被記得。2021年12月13日,第八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84年前的炮火與罪行不敢稍忘,30萬同胞的死難和鮮血更不能稍忘。每當紫金草盛開,記憶延續,用“記得”告慰逝者,也讓今者自強。
參考資料
[1]曉沙.北京城內歷史最悠久的古剎 法源寺[J].臺聲, 2007(07):73-77.
[2] 法源寺:又來蕭寺問年華[N]. 南方週末, 2020-04-27.
[3] 法源寺圖集|北京佛教藝術的殿堂[N].THU 水木訪古, 2021-12-06.
[4] 黃春和.隋唐幽州城區佛寺考[J].世界宗教研究, 1996(04):16-23.
[5] 張帆, 田雪. 北京寺廟觀堂[M].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6.
[6] 馬蘭. 北京地方誌·風物圖志叢書 牛街[M]. 北京出版社,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