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瑞士的國家公園對我來說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瑞士有國家公園嗎?在哪裡?少女峰?馬特洪峰?茵特拉肯?這些世界知名的旅遊勝地,哪個是瑞士的國家公園呢?
瑞士國家公園的徒步線路之一“Minger山谷”,這裡是秋季觀賞馬鹿群的最佳地點。 (Parc Naziunal Svizzer供圖/圖)
瑞士有國家公園嗎?
作為一個戶外和大自然愛好者,我在世界各國旅行時,每個國家的國家公園都在我的首選名單裡。瑞士是我最熟悉的國家之一,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瑞士的國家公園,也許這個國家處處都堪比公園吧。忽然有一天,一個疑問出現在我的腦子裡:瑞士有國家公園嗎?它在哪裡?
一番查詢後才知道,瑞士國家公園位於這個國家東部的格勞賓登州,佔地170平方公里,海拔從1400米到3174米,公園裡有100公里的標定徒步線路和兩條高山徒步線,每年接待12萬遊客。
不久前,我帶著疑問和好奇來到了瑞士最東面大山深處的國家公園。在公園的入口,導遊安德莉亞迎接了我們。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辮,一身黑色的戶外服顯得十分乾練。她揹著的登山包裡裝得鼓鼓的,不知道都有什麼,只看見一根登山杖露了出來。安德莉亞帶領著我們穿過樹林向山上走去,林間小徑上橫七豎八匍匐著裸露的樹根,兩側的樹木也是東倒西歪,完全一副不修邊幅的野生狀態。
“大家跟著走,不要走到小徑之外。”導遊不時提醒著。正值深秋,公園所在的恩加丁地區壯麗的秋色正在熱烈地“爆發”,漫山遍野的高山落葉松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金光。
金色的林帶像給灰黃色的大山鑲上了一道漂亮的花邊,而“裙子”就是呈三角形堆積在山腳下的塌礫坡。瑞士國家公園裡大部分山岩為白雲岩,與義大利多洛米蒂山白雲岩非常相似,整體呈蒼白的黃灰色。由於白雲岩脆弱易碎,每座山腳下都堆積起大量的碎石屑構成的滾石坡。山谷的河道里也填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一滴水也看不見,簡直就是一條石頭大河。
國家公園徒步線路之一“Trupchun山谷線”,沿著“石頭河”走,一路可以看到許多野生動物。 (Parc Naziunal Svizzer供圖/圖)
走著走著,安德莉亞忽然停下腳步,掏出望遠鏡向對面的山上望去。然後她把望遠鏡遞給我,示意那裡的灌木叢裡有一群馬鹿。10月初到瑞士國家公園旅行,正值馬鹿群的求偶交配期,雄鹿為了顯示自己的力量和權威以吸引雌鹿,常常引頸而鳴,鹿鳴在林間迴盪,悠長、低沉、帶著咯咯的節奏,如同一支秋季奏鳴曲。我定眼在望遠鏡裡找了半天,才看到遠處山坡上那一小群馬鹿,不知道安德莉亞是怎麼在行走時用肉眼發現兩公里外山坡上那幾只馬鹿的。國家公園的專業導遊個個一身戶外經驗,還具備了各科自然科學知識,說起公園裡的野生動植物來頭頭是道,一路跟著她行走就像在上一堂生動的野外課。
在山頂的休息點,她要我們注意往天上看。這裡是觀賞胡兀鷲的最佳地點,胡兀鷲的迴歸是瑞士國家公園很自豪的一件事。這種猛禽是阿爾卑斯山的本土動物,但卻已經消失了幾十年,1986年中歐幾個國家聯手實施了胡兀鷲引入計劃,以填補這個物種在歐洲從比利牛斯山脈到高加索山脈之間的空白。瑞士國家公園因為有嚴格的環境保護措施和完善的野生動物觀察設施,在1991年參加了這個計劃,計劃實施30年來,共引入了26對人工繁殖的胡兀鷲,其中約一半已經成功在野外繁殖了下一代。
“有人說我們這裡是小加拿大,”安德莉亞驕傲地說:“是真正的沒有人類干擾的荒野。”
其實這個形容不太準確。瑞士國家公園和加拿大國家公園相比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如果說加拿大的國家公園保留著大片原始生態處女地的話,瑞士國家公園更像是一處被人類生活環境所包圍的世外桃源。
Minger山谷的遊人休息點,這裡是觀看兀鷲的好地方。在國家公園建立的前十年,瑞士的最後一頭棕熊在這裡被射殺。 (Parc Naziunal Svizzer供圖/圖)
在瑞士建立國家公園竟然是難上加難
瑞士被稱為公園之國,很多人有一個錯覺,認為這個高山小國人口稀少,自然環境當然會好。實際上只要對比一下瑞士和我國的人口密度就會發現,瑞士不是人口稀少,而是人口稠密。瑞士的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207人,而中國則為148人(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胡煥庸線東側人口占比93.5%)。
在瑞士人口密集的中部高地,城鎮連成了一片,幾乎沒有尚未開發的土地,即使在阿爾卑斯山區,海拔兩千米以下的森林草場也都被人類使用著。另一方面,瑞士有幾千年的人類居住史,從中世紀以來就建立的以村莊為所有者的山林土地私有制就已經把瑞士的可利用土地瓜分殆盡。土地私有制在瑞士受到非常嚴格的保護,嚴格得到了外人休想插一指的地步,國家就更無權佔用了。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一片既不受傳統私有制保護,又少有人煙、保持著原始生態的地域建立國家公園是困難重重的。
1872年,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公園——黃石國家公園在美國建立,在人類開始科學、理性地保護自然這個大背景下,20世紀初瑞士有識之士也希望建立一個國家公園,把那裡的自然環境完整地交給下一代。於是他們四處奔走,在瑞士的最東面找到了一處適合建國家公園的土地。這裡地處瑞士最邊遠的一隅,人煙相對稀少,具有阿爾卑斯山脈獨特的地貌特徵,野生動植物種類豐富。更有利的是在公園的計劃範圍內沒有成型的村落,不需要人口搬遷。經過與當地四個村鎮協商,瑞士聯邦與它們簽署了土地租賃合同,聯邦政府以每年支付土地租金的方式長期租地,用作國家公園。
1914年,瑞士國家公園正式建立,它是當時歐洲阿爾卑斯山區建立的第一個國家公園,也是目前瑞士獨一無二的國家公園。
在國家公園的入口有一張公園大地圖,上面用較深的顏色把公園與周圍地區區別開來。我發現西北角有一小塊公園的飛地,與公園並不連線。一問,原來是幾年前剛剛擴充的新地塊。這片土地的主人受到利益的驅動,認為與其讓這片土地荒著,不如把它租給國家公園,年年收取國家的租金更合算。於是,國家公園就又“壯大”了一點。
但另一方面,多年前卻有一個村子收回了它出租的土地。所以說,這個國家公園的面積就隨著“地主們”的意願變化著。
Macun湖區是瑞士國家公園前幾年新擴充套件的一片山區,與公園主體不相連。 (Parc Naziunal Svizzer供圖/圖)
2016年,瑞士打算建立本國第二個國家公園時,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按照瑞士法律,建立國家公園需要以公投的方式得到所在地兩個州的多數民眾的同意,但是投票結果不僅沒有達到法定的票數,而且所在地核心區的兩個村子投出了關鍵的反對票。村民們認為國家公園建立後,他們的自由會受到以環保為名義的限制,自身利益將受到損害,他們還不客氣地稱國家公園的倡導者為“環境官僚主義”。結果,這個上上下下準備了好幾年的第二個國家公園不幸“流產”了。
不提“旅遊開發”,叫“提供資訊”
儘管地處偏遠、人煙稀少,但國家公園這片土地從中世紀起就已經被人類開發過了。特別是17到19世紀,這裡發現了鐵礦,為了採礦鍊鐵,人們大量砍伐樹木燒炭,並四處建起土高爐,這片森林幾乎被砍伐殆盡。
在國家公園徒步時,經常會看到腳下的土壤變成了黑色,這些都是當年燒炭留下的痕跡。導遊指著一片片沒有樹木的草地說,這裡本來都是茂密的森林,過去一百年了,生態仍未恢復。目前在國家公園內,除了非常偏僻的角落裡還有少量原始的森林外,我們看到的樹木都是在建園後新生的樹木。
在徒步途中,有時會看到土壤呈現炭黑色。這是早年開發時留下的痕跡。當時當地發現了鐵礦石,為了鍊鐵人們大量砍伐森林,並建起了大量土高爐燒炭鍊鐵,這黑色的土壤就是當年燒炭鍊鐵的痕跡。 (秦昭/圖)
在一個森林被砍伐殆盡的地區建國家公園,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這與我們腦子裡的國家公園的概念相差太遠了。不過,只要看看瑞士國家公園建園的目的和三個宗旨,就不難明白為什麼這個國家公園如此與眾不同了。
瑞士國家公園的三項建園宗旨是:保護、研究和提供資訊。
看到這三項宗旨時,我馬上想到:旅遊呢?我向安德莉亞提出了這個疑問。她很肯定地回答:“當然有旅遊。它包括在第三條裡:提供資訊。”
在瑞士國家公園旅行,我對旅遊有了新的認識。來到這裡,遊人除了觀賞美景外,更重要是來認識大自然的,是來接受保護自然的教育的。從到國家公園旅行的遊客成分可以看出這個國家公園的特點,除了戶外愛好者,青少年佔了相當一部分。瑞士人從小就接受熱愛大自然的教育,家長們經常會帶著孩子去野外行走,培養他們對動植物的興趣;中小學校也經常組織孩子們去戶外露營,有許多學校每年都會帶學生到國家公園進行一週的野外活動。
我不由想起了一件幾乎被忘卻的往事。當年在瑞士學習時,一次學生會組織大家去國家公園旅行,我因故未能成行。他們回來後,我問一個同學怎麼樣,他撇撇嘴回答:“沒什麼意思,到處都是石頭。”其實瑞士國家公園並不僅僅只有石頭,十幾條徒步線路可以讓人們看到非常壯麗的山峰湖泊,並不比瑞士其它的旅遊景點遜色,只不過國家公園更注重的是大自然的恢復與新生。
瑞士國家公園裡有大面積的草甸,這裡曾經是茂密的森林。後來樹木被砍伐光了,留下的林間空地經過一百多年仍未恢復。 (秦昭/圖)
一路上安德莉亞不時停下腳步,向我們介紹建園百年來這裡出現的可喜現象:被砍伐光的林間空地在縮小,新生的樹木正在從四周包圍它;她向我們介紹阿爾卑斯山脈不同的松樹樹種;指著自己胸前的國家公園標誌——松鴉,講述松鴉是怎樣幫助松樹擴充套件領地的,它可是因偷食松果而被長期誤解的益鳥。
我受安德莉亞的影響,也把目光從尋找遠山美景收了回來,開始仔細觀察腳下的一石一草。我發現了路邊石頭上一小堆黑乎乎的動物糞便,安德莉亞如獲至寶,趕緊蹲下身用小棍兒把糞便扒拉開仔細分辨,然後抬起頭說:“這是狼糞。”
途中導遊在一塊石頭上發現了一團黑乎乎的動物糞便,她很專業地撥開檢查,斷定是狼糞。狼群曾經是這裡的野生動物,但已經消失了上百年,近年來有孤狼重新出現。 (秦昭/圖)
狼曾經是這個地區的本土野生動物,但它們在19世紀末消失了,直到1996年野狼又重新出現在公園裡。還有棕熊,在國家公園建立的十年前,瑞士的最後一頭棕熊就在附近被獵殺。直到2005年,棕熊的身影在國家公園被一位攝影師捕捉到,這個訊息曾經在瑞士轟動一時。
國家公園的苛刻,卻是瑞士的驕傲
說到旅遊,我對安德莉亞開玩笑說:“瑞士國家公園對遊客相當苛刻。”不是嗎?在還未進園前,她就反覆強調公園的8個不準,讓遊人有一種動輒得咎的感覺。
其實在歐美的國家公園也會有類似的禁令,但都不像在瑞士這樣嚴格。就拿“不準走出規定的徒步路線”這一條來說,在偌大的國家公園裡,你只能沿著一條一米寬的小徑走,眼看著不遠處的美景乾瞪眼,而在美國和加拿大等地的國家公園並沒有這樣苛刻的規定。
我們行走在一條巨大的乾涸河谷裡,滿谷都是亂石。只有在亂石灘上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道可供行走,一路上看到有遊人坐在離小道只有兩三米的石頭上歇腳,安德莉亞都會馬上走過去向他們說明公園的規定,請他們回到小道上來。她對我說:“我只是導遊,只能教育,沒有處罰的權力。但如果他們被公園巡視員碰到,這兩三米的距離就會被罰款250瑞士法郎。”
導遊走到在規定行走線路以外歇腳的遊客那裡,對他們說明國家公園的規定,請他們回到規定線路上來。更遠的地方有幾個遊客趕緊自覺起身。 (秦昭/圖)
在途中休息時,我掏出一個自帶的蘋果吃,口感太酸了就準備隨手扔掉。安德莉亞馬上又制止我。我有些不解:蘋果是個純天然的東西,本來就屬於大自然,扔在這裡很快就會分解掉了。為什麼不可以呢?安德莉亞祭出了公園的另一條禁令:不準留下公園外的任何東西,也不準帶走園內的一石一草。蘋果雖然屬於大自然,但它不是這個公園裡的東西。為了避免外來物種入侵的危險,不能把任何食物留在公園裡。
瑞士國家公園只有一個簡單的驛站供遊人過夜。可是在一個方圓170平方公里、十幾條徒步路線的區域內,僅一個驛站顯然是不夠的。一般來講,在國家公園裡,一連幾天的長途徒步旅行是常見的,遊客如果在途中不便找到歇腳驛站,就自備帳篷,在指定的野外地點過夜。但是這裡的禁令還有一條:“不許在公園裡任何地方露營。”這確實給希望長途徒步的遊客造成了極大不便。
儘管如此,瑞士國家公園仍堅持這些禁令,它強調“讓自然界不受任何人類的干擾和干預,按它自己的規律走它的生命歷程”。
不僅不能干擾大自然,而且還不去幹預它。“不干預”是瑞士國家公園最主要的管理手段,偌大的一個國家公園只有區區36名工作人員,包括了行政管理人員、科研人員、專業導遊和專職巡視員。說到這個小團隊,公園的負責人說:“人手足夠了。除了保護,我們不需要對公園內的自然環境做任何事情。”別說建亭臺樓閣、搭橋修路、美化環境這類公園常乾的事,就連自然死亡的樹木東倒西歪一片狼藉,也不去清理。死亡後的枯木會為昆蟲和小動物提供生存環境,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負責人笑著說:“你去別人家做客,總不能說他家太亂不美觀,然後反客為主動手整理一番吧?”
在這裡,我似乎聽到大自然我行我素地說:“這裡是我的家,美不美,是我說了算。我不是為了你們人類的審美而存在的。”確實,這個國家公園給我留下的比“美”更強烈的印象是“荒”和“野”。這讓我對國家公園的認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正。
遊客在Fuorn河谷徒步。 (Parc Naziunal Svizzer供圖/圖)
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保護區評估等級上,瑞士國家公園被列在最高級別——有嚴格保護措施的自然保護區。看這個名單,我有一個疑問:在評估等級上,各國的國家公園是被列為稍低的等級的,那麼為什麼瑞士國家公園明明獲得了最高級別,卻又自願把自己降級到國家公園類呢?
原來在一百多年前,瑞士國家公園建立的時候,人類還沒有保護自然的觀念,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等級評估也遠沒有出爐,甚至連這個組織也是在半個世紀以後才誕生的。可以說,瑞士在保護自然上早已走在了世界的前面。
按現行標準來說,瑞士國家公園就是一個實行高度保護措施的自然保護區,而“國家公園”則是它已有百年曆史的傳統品牌,一個讓它驕傲的品牌。
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