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面板與邊緣的地位,腦海裡能聯想起非裔美國人的BLM運動,自然也能勾連上嘻哈音樂文化。從地緣與認同政治脈絡,我們也能瞭解來自印尼巴布亞山區村落瓦梅納、然後移動到海岸城鎮法克法克、首府查亞普拉的舞蹈家為何會穿著美拉尼西亞的T恤、為什麼會說“嘻哈源自巴布亞”。
印尼編舞家Jecko Siompo一手創造結合傳統舞蹈、嘻哈、芭蕾、現代舞與模擬動物身形動作的Animal Pop舞蹈。在《立德路2號》節目上,Jecko分享了他從印尼東部巴布亞省的村落長大然後至雅加達藝術學院學舞的生命經歷,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黑色T恤上“美拉尼西亞”(MELANESIAN)的字樣。
在地理課本中,我們很早就知道太平洋“以赤道和180度經線為界”,可以分成三大島群:美拉尼西亞(黑島)、密克羅尼西亞(小島)、玻里尼西亞(多島)。
然而為什麼一位來自印尼的舞者身上會有太平洋“美拉尼西亞”區域的字樣呢?
其實,這種操弄地理位置意涵的遊戲,Jecko以前早就玩過。在2011年墨爾本國際藝術節上,他首度發表了《我們來自東方》(We Came from the East)這個舞碼,並且在接受訪談時大膽宣稱“嘻哈其實起源自巴布亞”,僭越了公認的發源地美國紐約。
結合“美拉尼西亞”、“巴布亞”、“嘻哈”這幾個線索,今天我們要探索的是當代嘻哈音樂文化在印尼如何跨越邊界、聯絡上美拉尼西亞認同、產生新的地理想像。
但在進行這樣的討論前,我們必須先了解巴布亞地緣政治的複雜性,也就是Jecko的故鄉“西巴布亞”依舊熾熱的獨立運動,以及印尼憑藉著美拉尼西亞的連線打入太平洋島國的企圖。
壹
重上一堂大洋洲的區域地理課
太平洋三大分割槽的概念,主要奠定於19世紀法國航海家J.-S.-C Dumont d'Urville在1832年發表的論文。從一開始,這樣的區分方式就不只有自然地理上的意義,而是奠基於當時西方的種族理論與對“土著”外在形貌的主觀評斷與武斷區辨上。在此框架中,以澳洲和巴布亞紐幾內亞為核心的美拉尼西亞,不但人口面板黝黑、體質虛弱、社會組織也較簡單,相較於密克羅尼西亞和玻里尼西亞處於演化上較低階的地位。正是這樣種族主義的傳統使得此後的學界不斷有拋棄三大分割槽概念的聲音。
然而在現實情況中,三大分割槽逐漸被太平洋島國擁抱,成為整合其歷史經驗、文化認同和當代官僚組織的要素。比如美國境內的薩摩亞、湯加、夏威夷原住民移民青少年會稱彼此為“Poly”,在區域組織上則陸續有“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Melanesian Spearhead Group)、“玻里尼西亞領袖集團”(Polynesian Leaders Group)、和“密克羅尼西亞總統高峰會”(Micronesian Presidents’ Summit)的出現,強調著各自內部的特殊性。
其實在Dumont d'Urville的分割槽框架中還有第四個區域:“馬來西亞”,也就是現在的東南亞島嶼。他觀察到馬來人與玻里尼西亞人在語言、膚色、身形上有高度的相似性,並推斷兩者有著親緣上的關係,因此在演化階序上是相近的。
它與鄰近美拉尼西亞的關係則是有明確的界線,可以從衛吉島(Waigeo,位於印尼西巴布亞省)以西一路往下劃到阿魯群島(Aru,印尼馬魯古省的一部分)以東。然而如果仔細探究,美拉尼西亞與島嶼東南亞的邊界其實比Dumont d'Urville的認知還要模糊。
從生物地理來談,兩者的區隔大致可以用古巽他與莎湖大陸之間的華萊士線來劃分,但這條線附近島群自史前以來即同時受著亞洲和新幾內亞島塊的生態環境與社會文化力量的影響,特別是摩鹿加群島、帝汶島、阿魯群島等地方都包含了來自東西兩邊從體質到語言不同程度的紛雜元素,也使得Dumont d'Urville所勾勒的美拉尼西亞有了溢入島嶼東南亞的可能性。
到了當代的地緣政治情境中,這種曖昧性有著十足的操作空間。印尼能夠憑藉著其東方省分的美拉尼西亞元素參與太平洋美拉尼西亞區域的活動,像是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會議以及4年一度的美拉尼西亞藝術文化祭,甚至在2015年自己在東努沙登加拉省主辦了一場“美拉尼西亞祭典”。這也成為2019年印尼“太平洋抬升計劃”(Pacific Elevation)外交政策的重要基礎。
但這也是一本雙面刃,例如於2002年正式脫離印尼獨立的東帝汶,其國族主義的建構中即包含著強調與印尼有別的美拉尼西亞認同。
貳
印尼的美拉尼西亞問題
印尼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美拉尼西亞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在1962年從荷蘭手中取得的“西巴布亞”,且自2002、2003年後被分別劃為巴布亞、西巴布亞兩個省分。
這裡目前約有540萬的人口,以及包括全球最大金礦坑格拉斯伯格(Grasberg)和棕櫚油、天然氣、香料、森林在內的豐沛自然資源,現在都在印尼政府的牢牢鉗制之中。但西巴布亞人認為這裡從來就不是印尼的一部份,且從語言、宗教、飲食、體貌上來看他們都與自“新秩序”時期形成的印尼國族和主流社會文化格格不入。
西巴布亞海岸部族,特別是說著南島語Biak的族群,在歷史上與摩鹿加群島的蘇丹國有著密切的互動。在內陸如說著巴布亞語的Dani人,則與巴布亞紐幾內亞中央山區一樣與外界保持著相當程度的隔絕。
166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認可蒂多雷蘇丹國(Tidore)對新幾內亞島的主權,並順勢將西巴布亞納入其勢力範圍中。在1828、1848年後,西巴布亞南北兩部正式被荷蘭併吞,但從來沒有被有效控管過。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1949年印尼脫離荷蘭正式獨立,但西巴布亞持續受荷蘭統治,直到1962年才經過協議同意由聯合國讓印尼接手管理。在1969年一次由印尼軍方主導、非常具有爭議性的公投中,西巴布亞1025名代表一致同意繼續讓印尼統治。
大約在同時段,西巴布亞獨立運動(Free Papua Movement, Organisasi Papua Merdeka)也揮舞著“晨星旗”開始與印尼軍方爆發武裝衝突,到現在都沒有結束。稍早的4月,印尼軍方在巴布亞的情報單位頭領I Gusti Putu Danny Karya Nugraha准將才被埋伏擊斃。
在2014年,幾個不同的獨立運動組織在萬那杜成立了正式的組織“西巴布亞聯合解放陣線”(United Liberation Movement for West Papua),由流亡在英國的Benny Wenda擔任首領。但他們在申請進入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時卻不順利,至今仍只有觀察員的身份。
萬那杜可以說是美拉尼西亞中對西巴布亞獨立運動較親近的支持者,其他國家如巴布亞紐幾內亞、斐濟則因不同的國際現實利益而較為擁抱印尼。
相較於西巴布亞在加入正式區域組織的不順利,印尼在2011年取得了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觀察員”的身份,2015年則更進一步得到“準會員”(associate member)的資格。
但在對西巴布亞的治理方面,印尼政府可以說是紀錄不良。軍方與警方以各種鎮壓手段對付當地居民、示威人員和所謂“叛軍”,相關暴力新聞持續被報道出來。根據獨立運動組織自己的報告,已有50萬名當地人死於印尼“種族滅絕”的屠殺中,此外還有監禁、逮捕、自由限制以及強制遷徙所造成的大批流離失所,這樣的狀況已受到注。
此外,印尼延續著荷蘭殖民政府的內部遷徙政策,將人口從較稠密的地區如爪哇,移動到像巴布亞這樣相對地廣人稀的地方。在西巴布亞省,爪哇人已成為當地的多數族群。 佐科·維多多總統上臺後則是加強西巴布亞基礎建設的發展,投入大量資金與人力,但伴隨而來的是更強硬的治安維護。
最近印尼還有一個新的行政區上的規劃,要將整個西巴布亞劃分成五個省分(巴布亞、南巴布亞、中東巴布亞、中西巴布亞、西巴布亞達雅),這也被認為是一種“分而治之”的策略。
在醫療發展上,西巴布亞則沒有顯著改善。在疫情中這裡是印尼受創最重的地方,目前已有超過5萬例,對印尼政府的恐懼與不信任也阻擾疫苗的施打。這些狀況都是西巴布亞獨立運動所強調的,也希望美拉尼西亞的連結能喚起太平洋以及印尼境內“盟友”的重視。
叄
嘻哈美拉尼西亞
受到2020年美國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的啟發,西巴布亞獨立運動在網路上也策動了Papuan Live Matters運動,在全球各處響應BLM的行動中是一個很特別的案例。
巴布亞人群相較於印尼人黝黑的外貌在此成為了有力的想像連結,也使得“種族”面向在獨立運動中被放置在鮮明的位置。有意思的是,本質化的“巴布亞”反而因為“美拉尼西亞”而被解放產生更多串連的契機。
這個運動的參與者以是印尼各地包括首都雅加達的年輕學生為主。事實上,在2019年學生們已參與了一場大型的巴布亞抗爭活動。他們大部分為來自東方省分、有著“東印尼”(Indonesia Timur)認同的印尼青少年,甚至開始擁抱“美拉尼西亞”的身份,對印尼國族認同與政策有著批判的態度,西巴布亞獨立運動自然也是受其關注的焦點議題。
有舞評指出,Jecko Siompo的舞碼其實蘊含著翻轉印尼、巴布亞關係的潛在訊號,例如“猴子”是常被用來指涉巴布亞人的種族歧視詞彙,但Jecko在其舞蹈哲學中是更加強調巴布亞的動物性,並聯繫上嘻哈,打破當代與傳統、先進與落後、人與動物的二分。
在饒舌音樂的領域中,我們則可以看到“美拉尼西亞”認同的能量徹底發揮。以2011年一首由澳洲雷鬼歌手Jagarizzar、Yung Yanny和J-Lee唱紅的單曲《美拉尼西亞》(Melanesia)為例,學者Michael Webb和Camellia Webb-Gannon提出“音樂美拉尼西亞主義”這個概念,認為當代美拉尼西亞已不再是由政治菁英和部落主義主導的認同政治,而有著強烈的現代社會面貌和離散社群網路,串連起索羅門群島、萬那杜、巴布亞紐幾內亞、斐濟、新喀里多尼亞乃至於西巴布亞、託雷斯海峽島民,並且以流行音樂、雷鬼、饒舌等混雜音樂語言形式表現出來。
在澳洲凱恩斯(Cairns)2013年一場名叫Rock the Boat的嘻哈音樂派對就是絕佳的案例,這場活動以西巴布亞獨立運動為主要號召並邀集在地、布里斯本和墨爾本的饒舌歌手,海報上的大船飄著西巴布亞晨星旗,還有澳洲原住民與託雷斯海峽島民的旗子,美拉尼西亞海外團結的意象十分顯眼。
在印尼的饒舌社群中,我也開始觀察到類似的新發展。最近在臉書上出現了一個社團叫做“爪哇日惹美拉尼西亞嘻哈”(Melanesian Hip-Hop Of Javanese(Yk)),在介紹中自稱是一個於2014年在日惹成立的組織,旨在串連起來自東印尼如摩鹿加群島、安汶、東努沙登加拉、以及巴布亞的饒舌歌手。
在他們的油管賬號中已有6首MV作品,其中最特別的是《獻給東努沙登加拉》(For NTT),為於今年4月受到水災侵害的當地人民溫情獻唱。由此可以看到他們相當重視實際的社會行動,在今年3月也在日惹計劃舉辦一場嘻哈義演,旨在為巴布亞省恩杜加縣(Nduga)、因潭查亞縣(Intan Jaya)的離散難民募款,但被印尼政府基於防疫考量取消。
除了這個以日惹為基地的超級組織外,來自巴布亞首府查亞普拉的Me( LA)Nation也是一個極其鮮明的例子,他們現在已有兩首作品在油管流傳,其中《Hello》這首歌在山中瀑布林地拍攝、女舞者穿戴著巴布亞山區社群(如達尼文化)的裝飾,語言混雜著英語和在地方言巴布亞馬來語,有意識地不只是在認同上而是在更進一步的語言文化上追尋美拉尼西亞的意涵。
除此之外,這些在地饒舌歌手密切與由其他東方省分移入巴布亞的歌手互動,而若前往雅加達或萬隆等地求學或工作,也會建立起新的合作關係。印尼CNN在2019年製作了“嘻哈巴布亞”的專題報道,但說不定“嘻哈美拉尼西亞”更能夠捕捉這樣精神。
由此回頭來看Dumont d'Urville的三大分割槽,在當代情境中固然有著在地菁英與官僚組織基於地緣政治帶來的影響,但這些力量無法完全吞噬來自草根或離散社群以具體行動或想像延伸出的網路。特別是在音樂藝術的展演上,我們在三大分割槽的邊界地帶可以看到許多超越本質化論述的連結,例如拉帕努伊(復活節島)復振的音樂舞蹈受拉丁美洲文化的激盪、夏威夷和大溪地舞蹈文化在日本的生根、菲律賓和波里尼西亞移民在美國因為殖民歷史地位的交集。
或許“想像的共同體”是理解太平洋“三大分割槽”或“南島”得更理想的方式,但在此之中任何狹隘的國族主義、地域主義是必定會受到挑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