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黃梅戲,我們首先想到的應該就是那出《夫妻雙雙把家還》了。而在這齣戲的背後,便是那位黃梅戲的發展締造者之一的嚴鳳英。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優秀的人的遭遇總是坎坷,而嚴鳳英也像是在苦難中萌生出的新芽,但這株新芽卻在人世間閃光後又在時代的洪流中悲壯地逝去了。
回看嚴鳳英的一生,她那37年裡充滿著苦難,卻也不失灑脫。
1930年4月13日,安徽的一戶窮苦人家中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這是個女娃,女娃的奶奶看著新生嬰兒很是高興,她為孩子取名為嚴鴻六。
嚴鴻六的父親以幫戲班子抄戲報為生,一家人的生活過得緊巴巴的。但時常和戲班子打交道的父親,喜歡在家中哼一些戲曲。而這些動聽的戲曲,便成為了嚴鴻六幼年時期最美好的回憶。
待嚴鴻六漸漸長大一些了,她便整天泡在那些不用花錢就能進的戲班子裡聽戲。嚴鴻六小小年紀就十分聰明,看了戲回到家裡,她還能將戲臺上那些戲調唱腔模仿出來,常常把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嚴鴻六7歲時,他們一家搬回了家鄉桐城縣羅家嶺。
在那個有著對歌風俗的家鄉,嚴鴻六常常將學來的黃梅調和山歌相結合,讓村裡的小夥伴們都聽得入迷。
因為家庭的貧苦,嚴鴻六上了幾年私塾就輟學了,她還當過一陣別人家的童養媳。這使得她還未滿十歲就懂得了生活的艱苦。
10歲那年,嚴鴻六認識了鎮子裡的一個鐵匠。這個鐵匠名叫嚴雲高。一個偶然的機會,嚴鴻六發現這個鐵匠師傅竟然會唱戲。而且那唱腔就如她以前在戲班子裡聽到的那樣。
此後,嚴鴻六便常去這位師傅的店裡,求她教自己唱戲。嚴雲高見她頗有唱戲的天分,又十分好學,便同意收她為徒。
這個鐵匠原是在戲班子唱黃梅戲的,就因為當時唱戲的藝人們社會地位低,唱戲一事也被大家看作是“不正經”的營生,所以他便離了戲班,改做鐵匠了。
而後,又有幾個對唱戲頗有興趣的孩子也來找他拜師。這幾個孩子便和嚴鴻六一起瞞著大人們偷偷學起了黃梅戲。
幾年後,羅家嶺一帶的人們對戲班子的態度緩和了不少,村裡也有戲班子來唱戲了。嚴雲高見嚴鴻六和那幾個孩子也學得有模有樣,便在自家院子裡給他們搭了個戲臺,還有不少鄉親聞訊來看。
這天,嚴鴻六唱的是黃梅戲《打豬草》,她那韻味十足的唱腔和平時唱山歌練出來的歌唱方式為這次的演出添彩不少。前來聽戲的鄉親們都沒想到一個13歲的女娃竟然能將戲唱得這樣好!她的戲唱得好一事也就傳開了。
但嚴鴻六這一“出名”,她的父親和鄰居們都知道了。思想還有些保守的父親氣不打一處來,而那些鄰居們也闖進嚴鴻六家,說要將這個“敗壞族人名聲”的女娃抓去沉塘。
鬧了幾日後,嚴紅六隻得和一個戲班子一起離開了家鄉,從此開始流浪。
嚴鴻六跟著戲班子,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但生活再苦也磨滅不了她對黃梅戲的熱愛。為了學戲,她還曾向一位老藝人下跪磕頭。許多藝人都被嚴鴻六想學戲的精神所感動,大家也願意將自己的畢生所學教給她。
這個倔強又好學的女娃,竟也憑自己的本事在戲曲班子裡有了不小的名氣。
後來,她跟著戲班子輾轉去到了安慶別處,在這裡,她獲得了藝術事業上的初次成功,卻也招來了厄運。
在安慶,嚴鴻六演了一出《小辭店》,她在其中扮演柳鳳英一角。嚴鴻六的這場演出震驚四座,她也因這次的出演而聞名一方。準備開始新生活的嚴鴻六還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嚴鳳英。
在那個年代,一個女演員走紅後,隨之而來的不僅僅是眾人的仰慕,還有那些夾雜著壞心思的不善目光。
來戲園子的人,除了普通百姓,就是那些國民黨官兵和地痞、流氓了。這些人見嚴鳳英生得漂亮,年紀又小,便動了壞心思。他們多次闖進後臺找嚴鳳英。為了躲開這群無恥之徒,嚴鳳英常常要披著破被子逃出後臺。
但一個有些權勢的國民黨軍官就沒有這麼好躲了。他直接持槍闖進後臺,要戲班子交出嚴鳳英。更可笑的是,他嘴上說的是要收嚴鳳英為乾女兒,並要求嚴鳳英住在他家。
那一天,嚴鳳英不幸被這軍官擄了去。而被關在軍官家中的嚴鳳英還要忍受他那幾房姨太太的辱罵和毆打。
性子剛烈的嚴鳳英便決定以死抗爭,她將布掛在高高的房樑上準備自盡,卻被趕來的國民黨軍官救下了。
被救下的嚴鳳英整日神情呆滯,也不給軍官接近的機會,別人都以為她瘋了。無奈之下,那軍官只得將她放了,還威脅她此後不準嫁人。
出了魔窟的嚴鳳英在戲班眾人的照顧下好不容易才恢復了過來。為了不連累大家,她離開了戲班,沿路乞討到了青陽縣,進了那裡的一個戲班子。
剛到那裡唱戲沒多久,嚴鳳英又被一個地頭蛇看上了。這人把嚴鳳英擄去,強迫她做自己的姨太太。嚴鳳英又受到了地頭蛇家中大小老婆的折磨,她最後趁人不注意將一個金戒指吞下了,以求一死。
但好心的傭人將她救了過來,又因這地頭蛇的一個叔叔在縣裡當國軍的參議長,怕此事影響他的仕途,嚴鳳英才被放出。
18歲的嚴鳳英便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乞討到了南京,最後進了高階舞廳唱歌謀生,但她也沒有荒廢對戲曲的學習。
1950年,嚴鳳英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愛人,甘律之。
甘律之是名門之後,他的父親曾有“江南笛王”之稱,梅蘭芳與甘家也有深厚的交情。從小就在藝術氛圍中長大的甘律之不但會唱京劇,還拉得一手不錯的二胡。
嚴鳳英便跟著他學習京劇、崑曲,甘家人也待嚴鳳英不錯。這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相愛了,但因為甘家人還抱有“門當戶對”的念頭,覺得嚴鳳英不適合做自家的媳婦,所以他們二人無法走到一起。
1951年,已經頗有名氣的嚴鳳英收到家鄉一個劇團的邀約,讓她回鄉演出。對家人的思念讓她欣然接受了這次邀請。她帶著滿心的喜悅和對甘律之的不捨回到了安慶,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人。她的爺爺已經80多歲了,他還特意去嚴鳳英所在的戲園看她,說她“有出息了”。而這些年裡,她所受的苦也只有自己才懂了。
回到家鄉後不久,嚴鳳英在排練《柳樹井》時遇到了安慶軍區的文藝骨幹王兆乾。
初見嚴鳳英,王兆乾這樣形容她:
“感覺到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而那時的嚴鳳英,也確實十分崇拜王兆乾。雖然當時的她已經聲名在外,但從小就沒讀過幾年書的嚴鳳英對文人總是羨慕和崇拜的。而且在那個年代,軍人的身份就像在王兆乾的身上罩起了一圈光環,讓嚴鳳英迷戀。
同時,王兆乾也是收集整理黃梅戲第一本唱腔集的人。
漂亮聰慧的嚴鳳英也受到了王兆乾的關注,他們兩人在演完這場戲後就相愛了。
嚴鳳英或許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圓滿的愛情,她還寫詩給王兆乾:
“不瞭解我的人,把我看的比紙還輕,只有你,不愛這些虛名,愛人,我時常在夜深人靜時自己思量,往往到天明都未閉眼睛,我是一無所取之人,為什麼能博得你這樣的愛情?”
從這首詩中可見,嚴鳳英十分仰慕自己的愛人,也很珍惜這段感情。
1952年,嚴鳳英參加了省人民政府文化事業管理局創辦的演員培訓班。在培訓班學習的這段時間,她的眼界更開闊了,她還將曾經演過的幾部黃梅戲作了改進。
同年,嚴鳳英受邀去上海演出。她將修改過的《打豬草》等幾部戲搬上了上海的戲曲舞臺,這些戲曲被她改得恰到好處。這場演出過後,嚴鳳英這個名字傳遍了上海,她也讓人們對黃梅戲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1953年,嚴鳳英在南京演出,演出過後,她還特意準備了禮物,想要去甘家拜訪甘律之和他的父母,以對當年甘家人照顧她的事表示感謝。
王兆乾曾聽嚴鳳英說過她和甘律之的事,所以心裡便萌生出了醋意,不讓她去。他們相愛的這幾年裡,王兆乾有著身為文人的傲慢,他怎能容許崇拜自己的女友去見別的男人呢?
嚴鳳英雖然愛慕王兆乾,但她性格上的倔強並沒有就此改變。她堅持要去,王兆乾見攔不住她,只得悄悄跟在她身後去了南京。
到了南京後,王兆乾也不藏著了,他表示要和嚴鳳英一起去甘家。去到甘家後,嚴鳳英十分大方地向甘律之介紹了自己的男友,她還稱甘律之是自己的老朋友。
嚴鳳英本來將他們的關係說得十分清楚了,但不知為何,一旁的王兆乾卻抬手給了嚴鳳英一個耳光。
這件事過後,個性剛烈的嚴鳳英毅然決定和王兆乾分手。雖然她那時已經懷有身孕,但面對愛人對自己無情的羞辱,嚴鳳英還是決定結束這段感情。
而王兆乾也依然保持著傲慢的態度,不認為錯在自己,他們兩人就在不斷地爭吵中分道揚鑣了。
1954年2月,嚴鳳英的兒子王小亞出生了。她致信給王兆乾,但王兆乾只是回信給她祝母子平安,再看不出他對嚴鳳英的愛意。在那時,未婚生子的女子總是會被指指點點,但嚴鳳英並不在乎,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孩子,她無論如何也要將他養大。
在兒子出生的這段時間裡,甘律之也一直陪伴在嚴鳳英身邊。溫文爾雅的甘律之待嚴鳳英十分細心,她的同事們都說甘律之是個極有修養的人。
但當時的甘律之,他的家境已經不如以往,這與事業蒸蒸日上的嚴鳳英的情況截然相反。所以他在和嚴鳳英的相處中,多少是有些卑微的吧。
見甘律之對自己和兒子極好,深受感動的嚴鳳英便與他結婚了。或許當時嚴鳳英也不甚清楚,她對甘律之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感激。這也預示著這段婚姻的不長久。
1955年,上海電影製片廠將黃梅戲《天仙配》搬上了熒幕。而嚴鳳英便是其中的主演。
這部電影保留了黃梅戲的特點,也讓嚴鳳英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她因在影片中飾演七仙女而聞名海外。一時間,她所唱的那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開笑顏”人人傳唱。
黃梅戲經她的傳播進入了天南地北的人們心中,她也成為了當時備受喜愛的黃梅戲演員。
事業順遂的嚴鳳英卻在和甘律之的婚姻生活中遇到了難題。甘律之雖也有演出,但他的知名度遠不如妻子,他還做起了生意。但不太擅長經商的他將生意做得越來越差。
嚴鳳英與甘律之也不似從前那般琴瑟和鳴,兩人之間矛盾不斷。後來甘律之隨他的姐夫去山東、河北一帶了,兩人就開始了分居生活。
在當時的大背景下,像甘律之這樣的生意人是不被看好的,他被稱為“資本家”。
上級領導曾經找過嚴鳳英談話,問她要黃梅戲還是“資本家”。嚴鳳英在考慮後選擇了前者。1956年6月,他們正式離婚了。
但嚴鳳英心中仍記著甘律之在她初到南京時對她的照顧,所以她在與人聊起前夫時,便會陳贊甘律之對他體貼有加。他們二人雖分開了,卻也沒有怨恨對方。
與甘律之離婚後不久,嚴鳳英在排演《衝破暴風雨》時,認識了剛從部隊轉業的導演王冠亞。
經歷過前兩段愛情後,嚴鳳英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遇到能讓她心動的人了,但溫柔老實的王冠亞就這樣慢慢走進了嚴鳳英的心裡。
他們一個寡言少語但善於傾聽,一個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但兩人在一起時氣氛卻很融洽。他們從戲曲聊到了人生,漸漸地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
同年9月,嚴鳳英選擇正視自己的內心,她和王冠亞結婚了。
婚禮上,有人問王冠亞:“你為什麼愛嚴鳳英?”
他說:“因為她會勞動!”
當這人用類似的問題問嚴鳳英時,她也答:“因為他會勞動!”
這原是黃梅戲《小女婿》裡的臺詞,兩人如此默契地用臺詞回答這個問題,逗得婚禮上的人忍不住笑起來。
而王冠亞,也是嚴鳳英此生遇到的最“完美”的戀人了。他頗有才氣卻從不傲慢,對嚴鳳英和她的兒子王小亞極好,以致於王小亞自記事起就以為王冠亞是自己的生父,在母親去世多年後他才偶然得知其中真相;嚴鳳英和王冠亞都十分熱愛戲曲,他們也常在一起合唱;王冠亞也對嚴鳳英體貼有加,他儼然把嚴鳳英寵成了個“孩子”。
個性如此契合的兩人婚後的生活也是充滿著浪漫和溫情。嚴鳳英的好友也曾回憶說:
“冠亞老實,是個模範丈夫,自和鳳英結婚以來,沒有給她帶來一點痛苦。”
沉浸在甜蜜愛情中的嚴鳳英常被鄰居看見趴在三樓的視窗處,等丈夫回家吃飯。那段日子,大抵是嚴鳳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吧。她也為王冠亞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與此同時,嚴鳳英的戲曲演出事業也在不斷髮展著。她出演的《女駙馬》、《喜榮歸》、《遊春》等劇目,都成了黃梅戲中的精品。
1960年10月13日,嚴鳳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此後,嚴鳳英也多次為毛主席、周總理等中央領導演出。一次演出結束後,周總理準備和演員合照,嚴鳳英當時悄悄站在後排,周總理就探頭在左右找她。他還笑著問:“那個公主呢?”
嚴鳳英被大家推到了周總理身邊,周總理讓她坐下,對她問長問短,並勉勵她繼續在演出黃梅戲的舞臺上發光發熱……
1968年,嚴鳳英最後的幸福被剝奪,她的身心都遭受著折磨。
這一年的4月7日晚,嚴鳳英在絕望中服下大量安眠藥自殺了。等丈夫和孩子們趕到時,他們看到的只是嚴鳳英冰冷的遺體。
那時,距嚴鳳英38歲的生日僅有一個多月。這位傑出的黃梅戲藝術家,就這樣在黑夜裡離開了人世。
嚴鳳英去世後,王冠亞拼死保護著她的骨灰,以讓她安息。
難以接受妻子已經離世的王冠亞用了10年時間,才漸漸從喪妻的悲痛中走出。他此後一直未再娶。
1978年5月23日,中共安徽省委為嚴鳳英平反昭雪。
王冠亞也在為妻子正名而努力,他還是上世紀80年代紅極一時的電視劇《嚴鳳英》的編劇。
嚴鳳英的骨灰現被安葬在安慶市菱湖公園黃梅閣中,政府還在她的故鄉安慶羅嶺建有嚴鳳英故居紀念館。
2013年4月16日,王冠亞因病逝世,享年84歲。
這對深愛對方的夫妻,相信早已在天國團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