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蘇75 陪伴蘇軾餘生二十載的一面銅鏡
元豐四年(1081)正月二十一日,在前往岐亭途中,蘇軾宿於團風鎮上,夜裡夢見一位僧人面上有傷,血流滿面,似乎想要對他訴說什麼。
翌日,蘇軾到達岐亭時,路過一座寺廟,廟內供奉有一座阿羅漢像,只見羅漢座中,左龍右虎,形態很有古韻,只是這座阿羅漢的臉上有了破損。
阿羅漢的梵語含有殺賊、無生、應供等意。殺盡煩惱之賊,解脫生死,應受天上人間的供養。
蘇軾盯著這尊受損的阿羅漢像出了半天神,想起昨夜夢中見到的傷僧,亦真亦幻,孰真孰假,惘然無著。待到從岐亭返黃時,他將這尊塑像帶回黃州安國寺,並修復如新。當年四月八日是蘇母程夫人的祭日,為了祭奠母親,蘇軾向寺僧施飯祈福,從此將這尊阿羅漢像落於寺內。
這趟岐亭之行結束後,蘇軾沿舉水乘舟,在返黃路過古黃州城時收藏了一面古鏡。
蘇軾在《書所獲鏡銘》中只寫著“過古黃州。獲一鏡”。
北宋初年,黃州從故地邾城,即今天的禹王城,向南遷移約五里,在長江北岸築新城。
禹王城,又稱女王城,蘇軾文中所稱“古黃州”,有可能就是這裡。
蘇軾收穫的這面古鏡很不一般,周長大約一尺二寸。
宋尺約等於公制31至32釐米,十寸為一尺,換算成今天的長度單位,約38釐米。和一部iPhone13mini的大小差不多。
古鏡的背面刻著十幾個豆子大小的精緻漢字,其中既有篆書,又有隸書:
“漢有善銅出白陽 取為鏡 清而明 左龍右虎俌之”(俌,通輔)
(其字如菽大,雜篆隸,甚精妙。)
蘇軾猜測,所謂“白陽”,應該指的是南陽白水之陽。此鏡顏色漆黑,人在鏡中似乎縮小了。這面鏡的形制和他之前聽說的很多古鏡很相似,而古鏡通常都是道家聚形養氣之器。
此時的蘇軾,不久前剛剛結束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修煉,對於道家修身之術的興趣正濃,因此對此鏡珍愛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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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黃期間,蘇軾與門生李廌(方叔)的書信中也曾提及此鏡,他繼續之前的考證,透過對鏡上字跡的辨認,判斷這是一面漢代古鏡,但對文字中“清明龍虎”的含義,仍未有結論。
往後餘生,這面古鏡一直陪伴著蘇軾,但鏡中考古的幾處疑點一直困擾著他。
直到紹聖三年(1096)十二月初,花甲之年的蘇軾,在為陸道士收藏的一鏡一硯作書時,才解開了這個謎團。
陸道士,名惟忠,字子厚,與蘇軾是眉山同鄉。說來真巧,二人在黃州定交的時間,大約就在蘇軾收藏了古鏡後不久,即元豐四年(1081)。
十五年後,當蘇軾被貶謫到惠州時,陸道士跋山涉水遠赴嶺南探望老友,蘇軾見到了陸道士的兩件藏品,作《書陸道士鏡硯》一篇。
蘇軾在文章中記載,陸道士的古鏡和自家收藏很像,但鏡後的銘文他實在搞不懂,曾向大學問家蘇頌請教。
蘇頌(子容)是中國古代與沈括齊名的頂級科學家,最重要的科學貢獻包括髮明水運儀象臺、撰寫《新儀象法要》,還組織編寫了中國第一部圖文並茂的藥物學著作《本草圖經》。
更難能可貴的是,在人品與為官方面,蘇頌比沈括要強上太多,蘇軾對他有著極高的評價,在替皇帝撰寫的制敕中,稱蘇頌“溫文而毅,直亮不回”,言中之意,即稱其性格溫和文雅卻不失果斷剛毅,正直而從不走邪路。
蘇頌對這面古鏡的考證果然比蘇軾更勝一籌。
透過對鏡上紋路、字跡的辨認,蘇頌得出結論:這種古鏡的製法,沿襲了西周晚期代表性青銅器禹鼎上所繪刻的麟﹑鳳﹑龜﹑龍等四類靈獸圖案
(此鏡以前皆作此,蓋禹鼎象物之遺法也)
而鏡中“白陽”在宋代已經沒有這個地名,據蘇頌分析,楚有白公,在南陽白水築城,所以白陽很可能就是指白水。
這面漢代古鏡一直陪伴蘇軾走過餘生,每執於掌,觀其心,可見自己容貌,蘇軾在文章中稱,“鏡心微凸,鏡面小而直,學道者謂是聚神鏡也。”
謝謝觀賞,再見
無犀 原創
附語:
這面古鏡是蘇軾自黃州時期起的傍身之物,追古懷思,因此,為撰寫這篇文章,我特別用心地查考了很多資料,但實在限於能力所限,文章中很可能有些地方仍存在錯漏,日後如有方家發現,還請不吝賜教與糾正。
在文章寫完後,偶然看到了一篇關於這面古鏡、特別專業的藏家文章,本人對於古鏡的研究實在有限,故摘錄此文中對於蘇軾古鏡的學術解讀。
根據蘇軾所載,這篇文章考證出銅鏡為東漢早期的博局紋鏡。湖南省博物館收藏、長沙硯瓦池出土的東漢“漢有善銅”銘神獸博局鏡,其銘文為:
漢有善銅出丹陽,取之為鏡清如明
左龍右虎備【備】四旁,朱爵【雀】玄武順陰(陽)
銘文與蘇軾所錄大體相同,由於尺寸較大,銘文內容要豐富一些。
如有興趣,可前往知乎,搜尋《蘇東坡收藏的東漢古鏡》,作者為“信古齋主人”。
古學博大,僕如滄海一粟、宇宙一微塵,苦研不輟,為平生至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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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認識蘇東坡》是我自2021年起之日更文章,以地點或事件為節,每月講述蘇軾人生片段,不求全,但求心與坡公片刻共鳴。
蘇學已是顯學,我不乞更多新穎之貢獻,但求世人瞭解、理解蘇軾這樣一具歷千年而不朽之偉大靈魂,已不枉餘生每日之“蘇寫時間”。
是為日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