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驚變
同治三年七月下旬, 九江碼頭,時至傍晚,天色已漸漸黯淡,檣帆林立的江面之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陸續燃起。
此時的潯陽江畔,殘陽孤鶩,水天相接;微風輕拂,漁舟唱晚,真是說不盡的恬淡寫意。
只是河灣不顯眼處停泊的一艘大船船頭,船主人正一臉苦澀而又無可奈何地望向船艙之中,那裡,此行的僱主和其手下十數人正在開懷暢飲,甚是熱鬧。
由江寧行船至此,船家便一路在留心觀察,這群人舉止粗鄙而出手闊綽,絕非一般商賈富戶,尤其是領頭的僱主,雖衣著普通,但平日少言寡語卻往往不怒自威,周身更有一股難以描述的可怖氣息,船東覺得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殺氣”。
莫非碰到江洋大盜或者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每每思慮及此,膽小的船家便不由得一陣心悸。
只怪自己當日在江寧碼頭,貪圖對方給出的雙倍船資,如今擔驚受怕卻又騎虎難下,只能默默祈禱一路平安,千萬不要出現什麼岔子。
夜幕降臨,暑氣漸漸消退,但舟中仍感熱浪蒸騰,眾人乾脆袒胸露懷,划拳飲酒,高談闊論——他們知道,溯江而上,再過幾日便能到達嶽州,而一旦進入湖南地界,眼下“這件事”,便也就萬無一失了。
突然,河岸之上響起一片嘈雜的馬蹄聲,喧鬧之間,數百名綠營兵弁擎著火把,迅速包圍了碼頭,當中遊擊裝束的將領,高居馬上,神態倨傲地高呼道:
本官奉命緝拿盜匪,閒雜人等立即棄舟登岸,艙內貨物悉數開啟,如有不從,軍法從事!
聞聽岸上呼喝,艙中眾人頓時臉色大變,心道不妙,有人甚至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暗藏的兵刃。
正在此時,為首的僱主忙以眼神制止眾人,不慌不忙地走到船外,抱拳拱手,客氣地招呼官兵上船。
只是趁眾人登舟之際,男子悄悄將兩根金條塞往領頭將領的手中,壓低聲音道:在下蕭孚泗,此番返籍奔喪,艙內貨物盡是回鄉修繕祖宅所用的泥土,還望諸位兄弟行個方便。
領頭的將領看見黃澄澄的金條,本已兩眼放光,正準備收隊而去,豈料聽聞“蕭孚泗”三字,頓時臉色微變,隨即正色道:原來是蕭軍門,久仰久仰,只是卑職奉巡撫沈大人之命,過往所有船隻,一律接受檢查,公務在身,還望大人見諒。”
說完不等蕭孚泗回話,揮手示意,身後如狼似虎計程車兵不由分說,便衝入後艙,掀開油布,將數十個巨大的木箱全部開啟,船老大隔遠一看,不覺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三日之後,遠在江寧的湘軍主帥曾國藩,突然接到密函,其胞弟曾國荃麾下吉字營悍將,新晉一等男爵,福建提督蕭孚泗,乘船返鄉時,於九江被羈押。
負氣出走
蕭孚泗,湖南湘鄉人,生年不詳,其父蕭仁先是當地遠近聞名的石匠,因手藝出眾又勤勞踏實,掙下了不少產業,家境也比較殷實。
與許多因為家貧而無法讀書的孩子不同,衣食無憂的蕭孚泗,對四書五經毫無興趣,而少年心性,卻全放在了行軍打仗之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從戎建功,揚名天下。
人各有志,蕭仁先也拿兒子沒有無法,只得將其留在身邊幫忙,只是時間一長,蕭孚泗又覺得索然無味,日復一日的開山碎石,枯燥單調又毫無前途。
某日與其父一同勞作,因動作拖沓懶散,招致蕭仁先不滿,出言訓斥,父子爭執之間,脾氣火爆的石匠竟然掄錘砸向了兒子。
這個後來被湘軍主帥曾國藩評價為“口拙訥,神不外散”的湖南少年,雖不善言辭表達,內心卻極其倔強。
捱打之後,甚是氣惱,深夜輾轉難寐,思前想後,愈發忿忿不平,次日一早,蕭孚泗竟負氣離家出走,並且暗暗發誓,定要混出個人樣,他日衣錦還鄉。
此後十幾年,在與太平天國的生死血戰之間,湘軍最強的吉字營中,湧現了諸如李臣典、朱洪章、彭毓橘等眾多虎將。
這些人都以戰場之上悍不畏死而著稱,但各人偏好又略有不同,李臣典貪戀女色、朱洪章陰鷙嗜殺,而蕭孚泗,則對錢財最為看重。
也許,從離開湘鄉老家的那一刻開始,蕭孚泗就把“身外之物”,當作了日後衣錦還鄉時最好的證明。
1853年,太平天國攻佔江南最大城市江寧,改名天京並定都於此,此後更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洪、楊勢熾,而八旗、綠營又不堪一戰,清廷無奈只能寄希望於地方自建武裝,在籍守孝的曾國藩,奉命於湖南老家組建團練,漂泊闖蕩的蕭孚泗,也正是在這一年,加入了剛剛成立不久的湘軍之中。
起初,蕭孚泗隸於湘軍創始人之一的羅澤南麾下,從羅澤南轉戰江西、湖北,作戰勇猛,因功擢升守備。
1856年,羅澤南在攻佔武昌的戰役中殞命,而正值此時,翼王石達開在江西境內攻城掠地,大顯神威,曾國藩困守南昌,外圍各府縣大半落於太平軍之手,清廷急命曾國藩胞弟曾國荃於湖南募勇,以解贛省之圍。
而蕭孚泗作為羅澤南舊部,且頗有威名,也在這一時期被曾國荃收歸帳下。
客觀來說,正是1856年轉投曾國荃,給蕭孚泗的人生帶來了第一次重大的轉機。
要知道,羅澤南不僅是湘軍元老,同時也是理學大師,他更欣賞諸如王錱、李續賓這種“上馬能殺敵,下馬能賦詩”的儒將,而胸無點墨的蕭孚泗,即使再悍勇無匹,在其軍中想要出人投地只怕也是難上加難。
而自詡“揮金如土、殺人如麻”的曾國荃則正好相反,九帥本就是不拘小節之人,麾下將領的人品、出身、秉性均不看中,只要戰場之上“不怕死、霸得蠻”,打了勝仗,升官發財絕不吝嗇。
喋血歲月
1856年,曾國荃和他新募的吉字營二千人,趕赴江西戰場,湘軍滾滾東進的風煙之中,蕭孚泗也開始了人生新的征程。
此後,隨曾國荃轉戰江西各地,攻安福、克吉水、取峽江、陷吉字,蕭孚泗驍勇絕倫,每戰必為軍鋒,浴血之間,官階也從遊擊至參將一路擢升至副將。
1859年,江西全境肅清,曾國荃旋即率軍直撲太平天國制下的重鎮安慶,在安慶外圍的太湖及小池驛爭奪戰中,蕭孚泗身先士卒屢立戰功,被賜號勷勇巴圖魯。
1861年4月,安慶戰役進入到最後階段,此時安慶東、西、南三面均被湘軍包圍,僅餘北面尚能與外界聯絡。
4月27日,英王陳玉成親率五萬精銳太平軍由湖北迴援,經石牌進駐安慶西北集賢關。並在城東北的菱湖北岸築壘13座,安慶守將葉芸來亦同時在南岸增修營壘5座,
5月,蕭孚泗率軍於菱湖以東挖掘長壕,倚水築營禦敵,此後兩個月,太平軍數次反撲蕭孚泗營壘,均被其擊退,並且在英王陳玉成和輔王楊輔清的聯手衝擊之下,不僅不落下風,還攜手水師副將蔡國祥阻斷安慶糧道,隨後更攻陷安慶城北三壘,至此湘軍完成對安慶的合圍。
8月,克復安慶,湘軍取得了同太平天國作戰以來的最大勝利,蕭孚泗因功升任河南歸德鎮總兵。
光陰荏苒,彈指揮間,不過十年時間,當年從湖南湘鄉負氣出走的倔強少年,歷經血戰,終於在槍林彈雨之間,熬成了正二品的高階武官。
安慶之後,湘軍水陸並舉,兵鋒直指最後的目標——天京,而吉字營更是一馬當先,由蕭孚泗為先鋒,先後攻佔長江沿線的太平、蕪湖、金柱關,進抵江心洲。
1862年5月,曾國荃兵臨天京近郊雨花臺,蕭孚泗因功以提督記名。
湘軍陳兵眼前,天王洪秀全寢食難安,一日三旨,催促忠王李秀成率兵回師勤王,1862年9月,李秀成統兵二十萬,由蘇州浩浩蕩蕩直撲雨花臺。
忠王久經戰陣,甫至雨花臺,便對湘軍佔領的江心洲發起猛攻,意圖截斷吉字營的糧道,蕭孚泗督兵死守,相持十餘日,太平軍終不得寸進。
其後,又以“穴地攻城”之法,炸塌湘軍營牆,眼見太平軍由缺口處蜂擁而來,危急關頭,蕭孚泗獨立於營牆之上,居高臨下狀若天神下凡,連擲炸藥數十桶,火光飛濺,硝煙瀰漫,太平軍衝鋒勢頭由此受阻。
而蕭孚泗趁敵氣勢衰竭,聯合吉字營另一悍將彭毓橘,由營內反捲而出,直破太平軍營壘數十座,整個戰場形勢瞬間逆轉。
雨花臺鏖戰四十四日,李秀成數十萬太平軍終不能拿下孤軍深入的吉字營,加之此時蘇州戰場告急,忠王只能無奈撤兵。
洗劫天京
1864年7月19號,湘軍經過長達兩年的漫長圍困,終於在這一天以火藥炸塌了天京太平門城垣。
關於當日天京城破時的激烈戰況,《清史稿》中做了比較詳細的描述:“火發城圮,將士爭登,賊擲火藥抵拒,死僕相繼。孚泗手刃退者數人,士氣乃奮,盡從缺口入。”
但需要指出的是,實際情況與清史稿的記載存在較大出入,首先,城牆傾頹之後,城外湘軍並沒有第一時間爭相入城。
這個很好理解,戰爭的最後關頭,眼看功成名就已近在咫尺,而前方又吉凶未知,誰會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前衝,用自己的榮華富貴為身後的人鋪路?
而且最終督兵開路的也並非蕭孚泗,而是吉字營十二虎將中唯一的貴州人——朱洪章率一千餘苗侗親衛,第一個衝向了潰口。
第一次衝擊,太平軍於城牆之上拼命投擲炸藥,四百苗侗勇全部陣亡,朱洪章又親率第二批一千人的敢死隊再次衝鋒,前仆後繼之下,太平軍不敵撤入城中,朱洪章率先入城,其後,吉字營眾將分分尾隨,蜂擁而入。
進得天京,蕭孚泗的目標非常明確,那就是傳說中太平天國那些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金銀財寶。
按照地圖的指引,蕭孚泗領兵直奔天王府,這裡當然是財富最集中之所在。誰知來到天王府附近,才發現朱洪章的煥字營兵勇已然捷足先登。
轉而撲向洪秀全長兄,洪仁發的信王府,誰知劉連捷麾下的捷字營又已經搶先一步在發動攻勢。
這下蕭孚泗的無名怒火就起來了,之前朱洪章冒死爭先,此時搶天王府這塊最大的蛋糕,那是理所當然,現在信王府這到了嘴邊的肥肉,哪還容他人分一杯羹。
眼看對方人數不多,蕭孚泗指揮手下,連驅帶趕,甚至刀兵相向,硬生生把同屬吉字營的劉連捷部眾轟走。
此後就進入了蕭孚泗的瘋狂劫掠時間,光是攻佔信王府,其所獲錢財便不下四、五十萬兩之巨,隨後意猶未盡的蕭孚泗又返回天王府,繼續搜刮,最後更是將天王府付之一炬,以銷燬其犯罪的證據。
名利雙收
攻克天京之後,清廷論功行賞,湘軍主帥曾國藩封一等勇毅侯;前敵總指揮,吉字營主帥曾國荃,封一等威毅伯。
剩下的吉字營一眾將領:李臣典賜封一等子爵,蕭孚泗賜封一等男爵,攻克天京的第一功臣,朱洪章僅獲賜騎都尉,甚至在彭毓橘、劉連捷等人的一等輕車都尉之下。
從最終的封賞來看,拋開曾國藩、曾國荃這兩位統帥級的人物不談,蕭孚泗可以說是整個吉字營、甚至整個湘軍中最大的獲益者,簡直是名利雙收。
朱洪章是最憋屈的一位,因李臣典縱慾暴斃,湘軍集團為掩蓋其荒唐行徑,將本屬於朱洪章的首克天京之功,記在了李臣典頭上,最終朱洪章一生都因此事而耿耿於懷。
李臣典也談不上幸運,雖然頂著攻破天京第一功臣的名頭,獲封眾將當中最高的一等子爵,但命都丟了,再高的榮譽和獎勵,也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了。
而蕭孚泗的好運卻是從天而降,城破當夜,李秀成趁夜護送幼天王外逃,但隨後忠王便不幸與大部隊走散,還未逃出多遠,便在荒山之中被當地村民所擒,交到了離此不遠的蕭孚泗大營之中。
忠王是天京保衛戰的最高指揮,也是當時太平天國的軍事領袖,俘獲“敵酋”李秀成的天大功勞,就這樣落在了蕭孚泗的頭上,讓本來在天京戰役中並沒有什麼驚豔表現的蕭孚泗,一躍成為李臣典之後,吉字營的第二大功臣。
不僅是加官晉爵,真金白銀的好處,蕭孚泗也收穫甚巨。
回到本文的開頭,攻破天京後不久,適逢其父過世,蕭孚泗請旨返鄉奔喪,乘船途經九江時,被當時的江西巡撫沈葆楨派人截獲。
而當時從船艙之內,竟然查獲了整整五十箱金銀珠寶,訊息傳到曾國藩之處,曾對外揚言金陵城中空無一物的湘軍主帥,簡直被蕭孚泗狠狠地打了臉。
而很有可能因為這樣的緣故,天京之後,吉字營其他將領仍然繼續領兵參與剿滅捻軍的作戰,卻只有蕭孚泗再也沒有受到任用。
但從結局來看,同為吉字營將領,朱洪章鬱郁一生,彭毓橘戰死沙場,張詩日因傷早亡,而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最重要還能安度晚年的蕭孚泗,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人生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