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北,黃土高原山溝的半崖上,常常能見到黑色的口子,它們像一隻只黑色的眼睛注視著遠處的山崖、樹木、鳥獸和天空,靜默地更像一位即將逝去的老人。這些黑色的口子在歷史文獻中被統稱為窨(yìn )子,陝北人口耳相傳叫窨子(yão)。
關於窨子的建造和歷史由來,均無法知曉,無從考證。比如窨子建於何代,湮於何年?如此浩大工程,資金如何籌措?勞力何以調遣?是官方所為還是個體修建?在百米懸崖絕壁上,荒山孤野,懸空中如何鑿建?如遇匪盜急至,數百民眾何以短時入內?車馬物資何以進入洞穴?這些都是未知之謎。
陝北古代歷史,是一部戰亂史,也是一部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鬥爭史。早在秦國時期,就把陝北作為北方的第一門戶,秦始皇命令內史大臣蒙恬率十萬大軍,鎮守陝北,以抵禦匈奴族的侵犯,並且驅逐至陰山以北。東西兩漢、唐宋元明,幾百年,尤其是明朝數次在陝北地區大規模地修築長城、寨堡、烽火臺等軍事設施,大規模地調集軍隊駐守,以“底定邊疆”、“安定邊塞”。三國時期至魏、晉、南北朝近五百多年,在陝北漢族居住地區,先後有匈奴、氐、羌、羯、鮮卑等“五胡”佔居,曾發生過史稱“五胡亂華”事件,影響甚遠。盛唐時期,朝廷多次在陝北設定州府,安置歸附的突厥、鮮卑、西羌、党項等民族。五代至宋夏三百年,陝北又是党項拓跋氏和麟州府楊氏和折氏統轄的地方。
遙看陝北古代歷史長路,是一部平民百姓長期飽受戰亂困苦、奮勇抗爭的奮鬥史。陝北地處邊陲,氣候惡劣,交通不便。歷朝歷代戍邊大軍,往來不斷。永無休止的亂砍濫伐和連續不斷的戰亂毀壞,使得生態系統嚴重失衡,土地也日趨乾旱貧瘠,靠天吃飯的歷史,使家園是破敗不堪,民不聊生。伴隨戰亂和匪患,加之徵糧賦稅,農民更是苦不堪言,就迫使著勞苦人民與天與地與人鬥。農民祖祖輩輩辛勤耕耘,掙命勞動,世世代代卻遭受官紳的盤剝壓榨,生活是飢寒交迫。在明朝末年,舉步維艱的陝北鄉民以李自成為首領導的農民起義,高舉“均田免糧”的口號,東征西戰,推翻了大明王朝的腐朽政權。滿清時期,陝北鄉間貧苦農民發揚拼命爭鬥的傳統,曾多次曝發了抗官稅、抗勞役、抗暴政等反抗封建剝削壓榨的反叛活動。然,在同治年間關中爆發了“回亂”起義,迅速殃及陝北及真個西北地區,回漢互殺,甚至是屠城,陝北境內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十村九空,殺掠甚慘。幾年間,田地荒蕪,蓬蒿成林,豺狼成群,穿屋頂而下攫人食之。而且,瘟疫流行,民靡孑遺。整個陝北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所以不管是古代的陝北和近代的陝北,都是戰亂頻發,匪患不斷。這部戰亂史,讓生長在陝北這塊大地上的先民們飽受折磨,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不得不想辦法去逃跑,躲避,但是厚重的陝北人不想遠離故土,就想辦法在村子周圍那些險峻的山崖上掏出一處處外部隱蔽內部相連的窨子,當戰亂或者土匪來臨,全村人一起躲入其中,只要有命在,生活還可以繼續下去。
在陝北記載窨子最多的也還是滿清同治時期所發生的“回亂”起義事件。比如陝北有的縣誌記載:
同治六年(1867年)六月二十一日,回軍千餘人進攻杜家大臺,龍州(今屬靖邊縣)團民三百多人前往齊家山南阻擊。因寡不敵眾,民團大敗,死十餘人,傷數十人,敗退至崖窯內。回軍極憤,一面用鐵索懸木墜崖窯外,一面在崖窯下邊堆放柴草,縱火燃燒。一時煙焰燻逼崖窯,崖窯內老幼男女均被燻死。一日內連破四崖窯,燻死糜爛百餘人,其狀甚慘。
同治七年(1868年)正月十三日,甘肅董福祥、扈彰等率回軍,攜家眷號稱十萬之眾,駐紮新城堡、鎮羅堡和鎮靖堡。“綿亙百餘里。”回軍到處拉壯丁,縱火破寨,燒燻窨子,搜洞拷掠,生靈塗炭。同年春,回軍圍攻小河(今屬靖邊縣)崖窯三月餘,未克。七月十五日,回軍誘戰,賈懷策、賈對策、監生楊策戰死。回軍乘勝攻崖窯,文生賈涵策率子賈德壬手持大刀,力臂回軍,回軍不敵撤退,崖窯(窨子)保全。
同治六年(1867年)三月,回軍環州城(葭州城,即今佳縣城)溝下偵探三日,察知州城險固,城內防守嚴密,無法進攻。遂兵分兩路,進攻南北各地堡寨、崖窯以及村莊。
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西捻軍部屬袁大魁,因未來得及隨軍東渡,遂率部由宜川的雲巖北上保安縣西洛濱老崖窯(窨子)駐紮。並集結回軍潰散丁卒數百人,遍脅鄰寨士民千餘,編為“新軍”(實際仍為回捻部屬,)自任元帥。在保安境內活動。老崖窯憑險修築,易守難攻,清軍多次攻打,均未攻下。同治七年(1868年)十二月,清軍再次攻打老崖窯,並招募敢死人員擲火彈焚燒,崖窯被克,回捻軍全部遇難。
同治六年(1867年)十月十五日,回軍攻破延川縣城,知縣汪汾乞憐求生,被回軍割掉長髮,百般侮辱給於餘生。次日,回軍北上,西捻軍接踵而來。回捻軍與清軍周旋。回捻軍在延川,大肆屠殺漢民百姓,許多村戶絕煙火,十室九空。崖窯(窨子)、土圍子全被燒燬。境內屍橫遍野。
按照史事記載來說,同治期間的“回亂”起義殃及整個西北地區,而“回亂”起義的發生源就在關中,在這“回亂”的十二年間,怎樣存活就是考驗著每一個人。窨子不光在陝北有,從現在發現的窨子來看,主要分佈在陝西和甘肅隴東部分地區(慶陽、平涼等接陝西省的地區)以及寧夏的靈武石溝驛、臨河等鄉鎮均有窨子遺址。從現在的窨子遺蹟來看,陝北和商洛以及旬邑分佈最多,規模也最大。
在我的老家後山上,就有一處窨子,那處窨子就在直立的高大數十丈的山崖上,入口是從一條亂石嶙峋的石頭坡下去,腳底下是深不見底的石崖,稍有不慎,就會失足掉落,讓人膽戰心驚。窨子入口在後山半山腰最隱秘處,一般人是不會發現的。從我記事起,那幾眼黑色的窨子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裡,我時常能夠想起。
小時候夥同幾個小夥伴嘗試著進去看看裡面到底長什麼樣,但是被路過的大人制止了。後來聽父親說起,窨子裡面原來別有天地。父親說,他也不知道那處窨子是什麼時候修建的,他小的時候進去過,裡面有土炕,灶臺,土製的牛槽,廁所,大一些的土炕能睡二三十個人,也有小一些能睡四五個人的,灶臺都是修建在山崖的窨口處,是為了燒火做飯的時候柴煙能夠向外竄,不至於嗆到裡面住著的人。有很多內間甚至是上下兩層,就像二層小洋樓,有土臺樓梯上下連線。窨子的最中間有一口井,現在井裡應該已經沒水了,那口井直徑大概能鑽進去一個成年人,井邊還有繩子勒過的痕跡,很顯然,那時候躲避戰亂或者土匪的百姓在這裡生存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在窨子的入口處還有一個很深的大坑,那可能是防止官兵或者土匪發現窨子後偷襲陷阱。後來想,這些窨子內部連起來就像我們現在城市裡的房子一樣,幾室幾庭,每個空間都有各自的作用又不互相干擾,就像一座完備的地下宮殿,更像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試想一下,當災難降臨的時候,村民們放棄窯洞裡早出晚歸的生活,所有人全部進入窨子,用樹木等將入口遮蓋,窨子裡面有吃後喝還有睡覺休息的地方,躲避一段時間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那些進村的官兵或者土匪看到空無一人的村子肯定非常惱怒,下令一把火將村子燒掉,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山崖上的窨子口,裡面的人只能哭著抹這眼淚。官兵土匪走後,村民們出了窨子,然後再回到各自的窯洞重新建造自己的家園,即使所有東西都被燒沒了,但只要命在,能用雙手創造幸福生活的信念永遠不會改變。
其實,窨子並不是一個沒有鑰匙的保險櫃,陝北地區有些縣誌記載,同治回亂的時候,也有不少窨子被發現,死了不少人。窨子,僅僅是是高原生命在驚荒逃避中無奈長嘆的咽喉。在那些動盪的年代,生命本身就是卑賤和脆弱的。身處邊緣落後的環境中,這裡的百姓本就遭到了中心文化的冷遇與漠視,官來了,百姓是匪,匪來了,百姓又屬於官府。二者之間沒有十分明顯的界限。因此,這裡的百姓只能躲避、逃跑。但這些戀家的陝北人又不願逃得太遠而將家丟失,無助而驚荒的生命,僅有的希望就是逃向那些離家不太遠懸在高崖深豁上的窨子。在動盪年月,窨子反而成了生命延伸求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窨子的作用早已經告別了它的舞臺,百姓真正地成為了這個國家這片沃土上的主人,我也希望後人能夠記住窨子,記住生命的延續從來不靠躲藏,而是靠百姓心中的安穩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