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學上,人看起來有情感,一部分非人動物的神經活動與行為看起來有類似人的情感或情緒,還有許多非人動物看起來沒有情感。
站在懷疑的角度,你對世界和自身的認知都經過你的感官與腦(或你以為是感官與腦的某種東西)的處理,你實際上無法知道其它生物/他人的真實感受,你並不知道他人有沒有情感,也不知道你自以為的情感是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目前看來你無法改變這現狀,那麼“看起來有”在很大程度上就足夠了。
在全世界的問答網站上,人們面對這種問題都很喜歡談“本能”。生物學討論的本能是動物行為學的一項假設,指“無需後天學習就能表現的、有一定複雜程度而非反射的先天行為”,其核心假設並未被證明。後天學習的影響非常難以排除,例如在空間站羽化的蝴蝶可以在數分鐘內學會在微重力下飛行。許多學者為了簡化表達而使用“本能”這個詞語,你不要太當真了。
題目所稱的“倫理課教授”可能需要了解一點“動物倫理學”。
另一方面,人們的觀察往往不夠仔細。例如經常被人視為動物情感證據的“烏鴉反哺”是誤解,成年烏鴉幫助父母照料新的一批後代約 2 到 3 年,然後就會離開。某些人還可能將烏鴉間分享食物和巢寄生當做“反哺”。
你可以將情緒分為先天情緒和後天情緒,前者跟較為複雜的神經系統與內分泌調節、生存本能繫結在一起,後者來自同種生物間的交流、後天學習、社會性活動。
目前,人能穩定地識別出“情緒”的最簡單生物是果蠅之類昆蟲,意味著情緒比脊椎還要古老。人比較擅長識別哺乳類的情緒,現已知道哺乳類大腦中有三種神經迴路分別負責三類情緒反應:
產生積極行為的迴路負責快樂,使動物樂於探索周圍的世界。
產生戰鬥或逃跑反應的迴路負責恐懼和憤怒,使動物判斷逃跑或戰鬥。
產生消極行為的迴路負責不安之類,使動物的行動遲緩下來、停止探索或冒險。
最近幾十年,有大量實驗證據顯示,哺乳類的憤怒、恐懼、悲傷、厭惡四種情緒各有自主神經系統反應,關聯到特定的先天行為(反射和反射的組合),與生存息息相關。
相比之下,希望、失望、驕傲、疏離感之類情緒缺少特定的神經迴路,需要後天習得,通常有社會方面的作用,例如羞恥可以幫人維持自己在社群中的地位,自尊則是人對自己地位的估計。
此外,要注意演化的單位不是個體而是種群,動物偶然突變出來的生理特徵不需要特殊的動機、不需要對個體有正面作用,只要不對種群的存續造成嚴重問題,就可以期待伴隨種群延續而長期存在。
適當的情緒在大多數情況下有利於生存和繁殖,尤其是恐懼關係到維持安全的諸多因素。現在進行時的例子是,生物恐怖電影和喪屍電影讓一部分西方民眾在新冠疫情期間主動地給自己和家人採取防護措施,反應比他們的政府和醫院還要快。
關於憤怒:
憤怒相關的生理反應涉及多巴胺·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分泌、骨骼肌血流量增大、心跳加快、體溫上升等一系列戰備調整,可以提高戰鬥力,幫助動物在捕食、自衛、求偶時進行搏鬥或偏執地追擊,提高動物無視輕微痛苦、忍受較大痛苦的能力。
人體實驗證明,憤怒情緒會啟用人的左前額葉皮層,讓人對積極感受的反應增強——就是說,憤怒並非純粹的負面情緒。在快樂和憤怒的狀態下,人看到中性的或略帶負面的畫面時,觀感都會比平時略好,“喜怒形於色”在一定程度上有利於心理健康。
對動物來說,易怒的性格會提高參與爭鬥的頻率並提高在每次爭鬥中受傷的機率,由此提高感染、殘疾、在搏鬥中被殺的機率,縮短個體的預期壽命,但也會提高個體在實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取得食物、領地、交配權、社會性動物群體中的社會地位的機率。只要後者給繁殖成功率帶來的影響更大,易怒的性格便可以在種群中傳開。
對進行育幼的動物來說,在育幼期間容易狂怒的性格會些許提高自身和幼體在意外搏鬥中死亡的機率,並透過增強自己的攻擊性來降低捕食者造成幼體死亡的機率。只要後者給幼獸成活率帶來的影響更大,在育幼期間容易狂怒的性格便可以在種群中傳開。催產素在雌性哺乳動物體內的功能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在調節這樣的行為,帶著小熊的母熊就是這種憤怒的代表。
關於恐懼:
恐懼是面對有害事物、危險事態或難以把握具體狀況的未知時為生存而準備進行防禦或逃跑的一系列神經調節、激素調節、身體反應及相關情緒,通常針對特定的刺激:突然的響動、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有毒或外表噁心(可攜帶病原體)的動物、大型食肉動物等。在難以做出有效應對的時候,恐懼情緒較為強烈。
對人來說,動搖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恐懼的物件。死亡不但是生物學上要逃避的物件,還包含著重大的未知和反價值,理所當然讓人恐懼。
生物學研究證明,許多動物都能表現出恐懼,但它們往往有特定的神經迴路在負責恐懼相關的反射,而人是大腦皮層在處理警告訊號,因此人恐懼的原因和程度常常取決於個體性格:
大部分人和黑猩猩看見毒蛇會感到恐懼、看見蟑螂不會感到恐懼,但少數人會因為對乾淨的喜好或對病原體的恐懼而對蟑螂表現出強烈恐懼。
死狀可怕的人類遺體、正在腐爛的喪屍、手持利刃的人類歹徒等涉及人類死亡的形象可以觸發人的恐怖情緒,而非人生物往往對此無動於衷,有的還會開始分泌唾液。有很多非人生物對同類的遺體也沒有恐懼情緒。
一部分人會對高層建築、搖晃的吊橋之類產生特別的恐懼情緒,比一般人和非人生物更嚴重。在影響日常生活的時候,這稱為恐懼症,需要進行認知行動療法等心理治療。
人的恐懼情緒被觸發後,人腦會指揮腎上腺和特定的神經釋放腎上腺素,讓身體進入應急狀態:心跳加快、血壓和血糖上升(對應的是肝糖原分解)、肺部擴張·呼吸加深加快、脾臟收縮、肌肉(尤其是用來逃走的下肢肌肉)供血量增大·消化道供血量減少,瞳孔擴大、眼睛睜大以接收更多光線來收集資訊和尋路,人腦還會釋放多巴胺等來改善精神集中程度,以便迅速判斷形勢。在恐懼很快解除、刺激次數有限的情況下,這類反應對人體往往並無害處,還可能幫助發洩壓力、改善腦對真實危機的應對能力,這是恐怖小說、恐怖電影、恐怖遊戲等文化產品存在的基礎。但過度強烈或頻繁的恐懼可能引起麻痺、心動過速或驟停、出汗過多等危險,應當避免。
人之中存在杏仁核缺損的案例,患者不會對大部分事物感到恐懼。例如 1994 年首次被科學家描述的患者 SM-046,她患有類脂質蛋白沉積症(Urbach-Wiethe 病)引起的雙側杏仁核萎縮。SM-046 不怕直接觸控蛇和蜘蛛,在韋弗利山療養院等著名的靈異恐怖地點毫不畏懼,觀看《女巫布萊爾》等恐怖電影也沒有恐懼感。SM-046 在透過吸入二氧化碳引起模擬窒息時仍會表現出恐懼,說明這個情緒是由人腦的其它部位控制的。但要注意杏仁核並不負責“產生恐懼”,它參與的是與恐懼有關的更大規模的神經活動。
SM-046 的性格非常外向,極其友善,缺少負面情緒,在被陌生人近距離接觸時不覺得危險,“有些風騷”。她很難透過社交線索識別他人的負面情緒,例如無法識別他人面部表情中的恐懼,難以判斷他人的可信賴性和可及性。她瞭解隱私、個人空間等概念,並承認其他人需要比她更多的個人空間。對她的研究幫助科學家闡明瞭杏仁核的功能。
關於悲傷:
悲傷相關的生理反應可以發洩壓抑的感情,表達悲傷可以對周圍的同類產生心理安慰,並鞏固社會性動物的群體關係。“有情緒”和“因情緒而妨礙行為”之間是有差距的,這點在“悲傷”上特別明顯:
“流淚”,從眼睛裡流出液體,在脊椎動物亞門下所有綱的陸生物種裡或多或少都發現過。過去幾十年裡,人類反覆在非人靈長類、貓、狗、牛、馬、駱駝、大象等生物中觀察到流淚現象,有時是為了潤滑眼睛、給角膜提供營養,有時是為了清除眼睛裡的細菌、灰塵等異物,有時是因為眼睛受傷或感染,有時只是想睡覺了。在許多動物園裡,飼養員發現動物流淚就會請獸醫檢查動物的角膜有沒有被擦傷或感染。
一些學者認為只有人類會因為心理感情而流淚,稱之為“情感眼淚”,尤其是人類的“抽泣”(“流淚+出聲+呼吸混亂”)在動物界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另一些學者認為許多動物有悲傷的情緒,但是在自然環境裡掩飾情感比較有利:動物如果讓眼淚影響自己的視線、發出奇怪的聲音,很可能成為捕食者的目標,對逃跑也沒有好處。
關於愛:
大量的非人動物有明顯的、常人就能理解的涉及愛的舉動。一些進化心理學研究認為,由於哺乳類幼體需要成體長時間照顧,對幼體的正面情感可以帶來好處,成體間的正面情感則可以減輕摩擦、幫助維持群體。性的生物學模型傾向於將涉及繁衍的“哺乳類的愛”視為動力,與飢餓、口渴、睡眠慾類似。人類學家 Helen Fisher 將此類愛的過程分為三個部分重疊的階段:
慾望,涉及性慾相關的神經迴路與神經遞質、激素調節,通常持續數天到數個月;
吸引力,涉及性選擇塑造的性吸引力和追求方式,可以節約與大量伴侶磨合的時間和精力,針對特定物件產生個性化的浪漫渴望,這渴望通常隨著對特定物件作出更多承諾和接觸而逐漸消退;
依戀,涉及共享衣食住行等資源、照顧對方和後代、防禦外來侵襲等職責、人對安全感的需求。
你可以測得熱戀時人腦釋放的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血清素,這會刺激愉悅相關的腦區,並引起心率加快、食慾下降、睡眠慾下降、興奮的感覺。這些變化通常在一年半到三年內消退。Enzo Emanuele 等科學家發現神經生長因子在人們初次戀愛時水平升高,一年後消退。你還可以用功能性磁共振窺測人們的大腦,預測他們何時開始上床、何時開始吵架。
依戀可以長時間持續。婚姻、後代、共同利益、友情等帶來的關係可以持續數十年,並對應到更高水平的催產素、血管加壓素。早已停止繁衍或從未繁衍/生物學身體上缺少生殖能力的人仍然可以對他人或其它物體表達愛意。
大腦皮層的突觸網路非常複雜,“人的感情”包含激素之外的大量資訊處理,但神經活動同樣可以跨物種比較。
此外,“性需求”看起來是真實存在的生理需求,而“繁衍需求”、“性本能”是假設的;迄今為止,尚無證據表明性行為這樣複雜的行為是遺傳性的。一些科學家提出人類根本沒有性本能,而是依賴從社交環境中進行學習。
關於共情:
感情的物件涉及“共情能力/Empathy”或“同理心”,這是“將自己置於他人的位置、能夠理解或感受他人在其框架內所經歷的事物的能力”。
十九世紀以來,動物行為與神經科學研究一次次證明共情能力並不是人類特有的,這類行為至少跟哺乳綱一樣老。“共情在各個物種中的演化”是動物行為學、神經科學的常見話題,相關論文已經大量發表。
神經生物學已經知道,涉及共情與關懷的核心神經迴路包括腦幹、杏仁核、下丘腦、基底神經節、島葉、眶額皮質,涉及上述部位的紡錘體神經元的活動。在二十世紀末人們就知道大猩猩有紡錘體神經元,二十一世紀初還發現鯨類大腦中紡錘體神經元的數量有人腦中的兩倍。
映象神經元是在動物自己執行某行為和觀察其它個體執行此行為時都會發放衝動的神經元,1992 年提出,1996 年首次在獼猴身上發現,從那以來在人、非人靈長類和鳥類等動物身上多有發現。人和幼年獼猴的映象神經元對動作和聲音的反應相似。
一些學者認為映象神經元參與了模仿行為、語言學習和共情,雖然這長期缺乏證據,已經有一些實驗顯示高共情能力的人的映象神經元活動水平高。
功能性磁共振顯示,在人表露出共情能力的時候,較活躍的腦部構造是腦幹、杏仁核、下丘腦、基底神經節、島葉、眶額皮質,這裡面哪一個都不是人腦獨有的構造。
大量實驗證明催產素水平上升可以增強人的共情能力。人和人類嬰兒或狗的眼神互動便涉及此激素釋放。經鼻吸入催產素可以提高人們對虛擬的共同體的歸屬感,讓實驗者願意幫助臨時組成的隊伍裡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大量實驗顯示人類女性比男性更有共情能力,這在成長過程中具有相當高的穩定性,不能簡單地用環境影響來解釋。一些推論認為此差異是人類在演化中逐漸產生的,例如在史前時代女性是兒童的主要養育者和看護者,可能讓女性更容易理解兒童的非言語表達並做出反應。
那麼,你可以期待在任何會照料幼體的物種身上找到共情能力,無論它有沒有脊椎。
非人生物共情能力的一些例子:
在靈長類動物身上,無論圈養還是野生,都可觀察到共情能力。野生黑猩猩會照顧被豹子傷害的配偶。目前的研究顯示,倭黑猩猩是非人靈長類裡最具共情能力的。
成年大象會關注沮喪的年輕個體,靠近它併發出有節奏的低沉聲音。
齧齒目動物可以共情並引發親社會行為。老鼠可以共情“熟悉的個體在籠子裡感受到的痛苦”,而不會對陌生個體產生類似表現。
海豚會長時間幫助生病的同伴停留在水面附近、避免其溺水,也會幫助溺水的人、驅趕靠近人的鯊魚。
真社會性蟻群使用多巴胺調節行為。實驗顯示,在一些工蟻能發育為蟻后的物種裡,人為提高多巴胺水平的個體願意繁殖後代,並會去積極地爭奪蟻后的地位。
由此可見,共情具有演化、生物化學、神經學上的基礎。人類的共情和非人動物的共情一樣建立在基本的生理功能運作上,透過情感交流、社會依附等機制保持聯絡,例如父母的照顧、朋友的接觸。
此外,共情不是純有利的。高共情能力的人患上涉及精神敏感、緊張、預期不安等症狀的心理疾病或症候群的機率高於常人。另一方面,反社會性人格障礙者和精神病態者的共情能力大幅下降,但他們還是可以在人類社會中生存並做出不同幅度的貢獻,並不是每一個都會犯罪——不少 CEO、藝術家和學者能在海爾氏精神病態量表裡獲得高分。
其實,提問者可以掌握這樣一個簡便地判定問題答案的方法:
當你知道人的某項能力是人們早就發現了的,
如果這項能力是人類獨有的,
那麼早在你出生之前,人們就會將這能力吹上天了。
你在這個社會里生活了不止一兩年,一定會聽說“人類之所以是萬物之靈/是最高等動物/能建立文明,就是因為XXXXXX”。
沒被大眾媒體這樣表達過的能力,絕對不會滿足“人類之外沒有其他生物有XXX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