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9月26日夜,一代大師徐悲鴻已經身在彌留之際,除了交代一些必要事項外,他還再次表達了對於劉海粟被任命為華東美專學院院長的強烈不滿,言語之中,流露出兩人之間深深的隔閡。
徐悲鴻和劉海粟同為我國近代美術史上的巨擘,只不過分屬於不同的流派,徐以畫馬而聞名,推崇寫實;劉則主張印象派,擅長描繪山水。有趣的是,這兩人雖都馳騁畫界,但卻因事生隙,明爭暗鬥了一輩子,甚至老死不相往來。
在兩人糾纏不休的背後,原因並非全是出於藝術理念的分歧,其實,徐劉之間的恩恩怨怨,早在求學之時便已埋下。
少年英才,16歲成美院院長
劉海粟與徐悲鴻第一個不同的地方,便是出身。
劉海粟自幼家境優渥,父親早年曾經在清朝做官,後來清廷衰弱後,便轉投了商業,開了一家錢莊,歷經多年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富。
劉母出自書香門第,祖上曾經是聞名遐邇的學者洪亮吉。正是在母親的教育薰陶下,劉海粟自幼便對美術產生了興趣,而且經常出沒於一些畫館,觀摩學習技藝,這些都為他日後的卓越成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相比之下,徐悲鴻的出身實在是貧寒,父親徐達章是一位私塾先生,能詩文善書法,同時也會一些繪畫技巧,常常給他人作畫,以補貼家用。
徐母則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一家生計全靠父親一個人維持,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徐悲鴻便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的。
不過,徐劉兩人的人生,都在十幾歲時,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並且正是在這期間,兩人產生了交集,只不過這份交集,卻成了日後他們決裂的開端。
劉海粟10歲時,在父親的幫助下,進入到父親好友譚廉開辦的繩正書院讀書。在這裡,劉海粟開闊了視野,並對西方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為此,譚廉將他引薦到周湘開設的畫館,劉海粟也從此開始正式接觸西方繪畫。
在學習幾年後,劉海粟回到常州,開設起了畫班,但由於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作品,除了幾個親戚家的孩子來學習外,根本沒能招收到學員,況且此時的劉海粟,也是一邊學習一邊教學。
這樣的生活過了兩年,劉父劉母為兒子說了一門親事,但劉海粟早已對錶妹楊守玉傾心。為了躲避包辦婚姻,劉海粟一個人跑到了上海,並準備遠赴日本留學。劉父為了不讓兒子遠渡重洋,迫於無奈,便答應了劉海粟學畫的要求,並且給了他200塊銀元。
可劉海粟用這筆錢,與好友烏始光、張聿光共同創辦了一所美術學校,並以“上海圖畫美術學院”為名開始招生,劉海粟出任校長。這所學校後來改名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也就是如今南京藝術學院的前身。
這一年,劉海粟不過16歲,從出生到這時,除了包辦婚姻,劉海粟的人生過得可謂是一帆風順。但是反觀同時期的徐悲鴻,可以說過得有些貧苦不堪了。
徐悲鴻在17歲之前,隨父親輾轉於各個鄉鎮,專門為有需求的人寫字畫畫,以此賺取薄利。這日子雖苦,卻豐富了徐悲鴻的閱歷,開拓了藝術視野。
17歲那年,徐悲鴻決定外出闖蕩,他帶著家中絕大部分積蓄,隻身來到上海,正是此次上海之行,讓兩人碰上了。
初到上海,徐悲鴻一邊賣畫,一邊尋找著能夠繼續學習的機會,直到他在《申報》上,看到了上海圖畫美術院的招生資訊。
對西方繪畫同樣感興趣的徐悲鴻,當即帶著家當報了名,只不過當他來到學校時,卻發現這裡與想象中的大相徑庭:學生壓根沒幾個,教師也都沒聽說過,甚至連校長,都是個比自己小一歲的青年。
起初,徐悲鴻沒有十分在意,還是交了學費留了下來,但是在上了幾天課之後,他才發現,學校的教學理念與自己完全不同,甚至背道而馳。
比如,劉海粟在課堂上使用人體模特教學,而這在徐悲鴻的觀念中,與中國傳統藝術大相徑庭,他本人也不推崇這種方式。所以沒過多久,徐悲鴻覺得學不到任何東西,便收拾行李離開了學校。
此後,徐悲鴻對這段“上當受騙”的經歷閉口不談,而對於他的不辭而別,身為校長的劉海粟,還專門派人尋找,只不過沒得到結果罷了。
在徐悲鴻離開之後,劉海粟繼續專心辦學。
因為當時是20年代前期,儘管在當時封建王朝已經被推翻,但是人們心中的封建意識仍然像一把牢不可破的枷鎖,深深地架在廣大社會群眾的身上。
劉海粟在課堂上大量使用人體模特教學,與人們心中的傳統觀念背道而馳,自然引起了激烈的反響。為此,上海一名女校校長,特地寫了一篇文章,抨擊劉海粟之“罪狀”,並向教育局舉報,劉海粟也因此被冠上了“藝術叛徒”的“罪名”。
藝術觀念的衝突,或許也是徐悲鴻離開美院的原因之一,但是真正導致兩人然後決裂的,另有其他原因。
水火不容,爭鬥不休
徐悲鴻離校後便回到了家鄉,後來又赴法留學,在巴黎觀摩研究,學習西方藝術。在法留學期間,徐悲鴻認識了嶺南畫派的代表人物高建樹,在藝術上得到了諸多指點。更重要的是,徐悲鴻還結識了維新派領袖康有為,並且在康有為的影響下,確定了自己的創作思路。
正是在康有為“鄙薄四王,推崇宋法”的藝術觀念影響下,徐悲鴻堅定地認為,只有唐代畫家吳道子、閻立本等人的寫實繪畫,才具有中國畫的精深奧妙之處。這讓徐悲鴻更堅定地認為,劉海粟是藝術中的異類,也更加深了兩人之間的矛盾。
當徐悲鴻回國後,他的名氣逐漸在畫界流傳開來,不斷有人上門,高價請其作畫。
劉海粟作為商賈之後,他敏銳地發現,可以利用徐悲鴻的名聲為自己的學院宣傳,以此招收更多的學生。
於是,劉海粟開始對外散佈自己和徐悲鴻的過往交集,這些舉動讓徐悲鴻不勝其煩。
不過徐悲鴻起初並沒有過多計較,直到1932年,一則關於兩人的介紹,徹底點燃了徐悲鴻的憤怒。
當時,上海一家久負盛譽的報紙,專版介紹了當時國內幾位當紅畫家,而在徐悲鴻的專欄裡,赫然印著“徐悲鴻師從劉海粟”的字樣,這直接引爆了徐悲鴻積蓄已久的怒火。
徐悲鴻當即發文,炮擊劉海粟創辦的不過是一所“野雞大學”,劉海粟本人則更是被徐悲鴻形容為“流氓西渡,惟學吹牛”的畫壇敗類。
由於劉海粟之前被冠以“藝術叛徒”的字眼,此番又面對徐悲鴻的炮轟,自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撰文回擊。
在文中,劉海粟指責徐悲鴻自視過高,目中無人,美院已創辦十幾年,師資學生遍佈全國,不是幾句汙衊便可抹殺的。
此後,徐劉二人的交戰持續不休。徐悲鴻甚至稱“劉海粟的畫功與其名氣不符,再深造十年,也不能和自己相提並論”,劉海粟本想回應,礙於蔡元培等人出面勸說,才勉強平息了這段口誅筆伐。
但仇恨的種子已經深埋,又怎麼會輕易化解?所以,即便是有不少人從中斡旋,也始終沒能徹底解開兩人結下的恩怨。
其實,徐悲鴻的妻子廖靜文,後來在談起這件事時,曾這般說到:“悲鴻看到廣告上說,上海圖畫美術院有很好的師資力量和裝置,便報了名。後來他告訴我,那時一共不到十個學生,甚至連石膏模型都沒有,就拿一張印出來的畫掛在牆上,讓他們臨摹。因為什麼都學不到,不到兩個月,悲鴻就走了,錢也不能退,他都沒有見過劉海粟。”
從她的話中,我們可以得知,徐悲鴻確實是上當受騙了。劉海粟的行為,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就是赤裸裸的虛假宣傳,也難怪徐悲鴻如此生氣,畢竟本就不多的積蓄,幾乎全部賠光在了這裡,而且什麼也沒有學到。
抗戰爆發後,徐劉各自迎來了藝術生涯的巔峰。徐悲鴻在重慶創作了一大批愛國主義作品,劉海粟也在此期間,創作出諸多作品。
在整個抗戰期間,受到時局的影響,徐悲鴻和劉海粟之間的爭鬥也逐步放緩。全國人民上下一心投入到抗戰中,似乎沒有心思關注兩位藝術家。
“漢奸”之名,從何而來?
新中國成立後,我國的美術教育事業終於得以再度發展,彼時,以徐悲鴻為代表的現實主義流派,在國內的美術教育中佔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劉海粟所推崇的流派,則不被視為主流,而且此時,他所創辦的學院已經被兼併。
隨著美術教育事業的重新開始,徐悲鴻和劉海粟之間的矛盾,再度被激發。
1953年,當文化部計劃委任劉海粟擔任華東美專校長時,徐悲鴻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為此他寫了厚厚的檢舉材料遞交文化部,並且稱呼劉海粟為“漢奸”。
徐悲鴻在寫給周揚的信中這樣寫到:“周揚先生,前幾日,我為抗議漢奸劉海粟出任華東美專校長曾與先生面談”,“周揚部長,今日先生召開座談會,令劉海粟檢討,我以為應當讓他坦白上海淪陷期間,與日本人勾結之往事”。
而事實上,劉海粟的“漢奸”之名,如今也沒有完全令人信服的說法,不過在抗戰期間,劉海粟作為一箇中國畫家,曾多次藉助手中畫筆,來表達心中的愛國熱忱。
早在西安事變發生後,劉海粟就曾有感而發,揮筆創作了《虎踞圖》,表達了他希望全國人民共同抗日的願望。一年後的淞滬會戰打響後,劉海粟還特地畫了一幅以“八百壯士”為原型的《四行倉庫》,這件事也是去年上映的電影《八佰》的歷史原型。
上海淪陷後,劉海粟還曾經帶領美專師生,舉辦了“上海美專師生救濟難民書畫展”,將籌集到的資金悉數捐獻。此外,劉海粟還於1940年1月,在雅加達舉辦了中國畫展,並將籌集資金透過華僑總會,寄給貴州紅十字會,用於支援前線抗戰。
這都表明,劉海粟在當時是積極抗日的代表人物,但為何徐悲鴻在文書中,言之鑿鑿地稱他為漢奸?
其實,徐悲鴻的言論,並不是完全毫無根據的,其中大抵有兩個原因。
首先,在1945年,《新華日報》曾刊印了一則《文化漢奸名錄》,劉海粟的名字赫然排在第六。
另一個則是在1943年11月30日,劉海粟於上海舉辦畫展。而這次畫展的承辦者是汪偽政權的張一鵬,出席的嘉賓也以日軍和出賣國家的漢奸居多。
除此之外,在舉辦畫展之前,劉海粟從南洋趕回上海,乘坐的是日本提供的軍用飛機,這也被認為是他與日本人勾結的佐證。
甚至後來連劉海粟的結婚典禮上的主持人也是漢奸陳彬和,且當中也有日本人的參加。
但是根據劉海粟回憶:“日本人要用飛機把我送回上海,我一直在鬥爭啊,但是還是被迫接受了,這裡誤會很多,我不管的,隨他們去說,而且我結婚時沒有邀請他們,結果他們反過來請我吃飯。”
其實這些事並不難理解,因為日本人在扶持汪精衛建立汪偽政權後,需要物色一批能人志士加以利用,劉海粟可能正是他們選中的人之一,因此才會主動與他接觸,透過為其舉辦畫展、主持婚禮等方法,意圖收買,而這些在外人看來,便是實打實的漢奸“罪證”。
除了把劉海粟當作是“漢奸”之外,徐悲鴻在擔任美協主席期間,只要在工作上遇到有關劉海粟的事項,幾乎持全盤否定的態度。
例如,1953年第二屆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即將召開,在各省上報的名單中,上海的名單裡排名第一的就是劉海粟。
當徐悲鴻看到劉海粟的名字後,馬上提出抗議,拒絕劉海粟參加代表大會。在徐悲鴻看來,讓昔日的“漢奸”來擔任文藝界代表有所不妥。
總之,徐悲鴻和劉海粟之間的關係一直如同水火,並且一直持續到徐悲鴻去世,都沒有緩和半分。
坊間曾有訊息稱,周總理曾親自出面調解過二人之間的矛盾,但是並未奏效,也有的傳聞稱,劉海粟在接到文化部的任命後,曾經主動找到徐悲鴻講和,但是被徐悲鴻拒絕。
但畢竟這些真實性都無從可考,我們只有從現有的資料中得知,徐悲鴻和劉海粟之間的恩怨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哪怕是悲鴻生命垂危之際也要發表抗議,這足以說明兩人隔閡矛盾之深,以至於誰也不能原諒誰。
回過頭再來看,除了徐悲鴻對劉海粟將他稱之為學生而不滿外,兩人在法國留學期間的經歷,這也是後來深化兩人矛盾的原因之一。
前文已經提到,徐悲鴻山留法期間,觀摩研究了大量西方繪畫,但是最終還是堅定寫實主義,並嘗試將西方寫實引入國內。
與徐悲鴻不同的是,劉海粟在留法期間,雖然也深感西方藝術的魅力,但是劉海粟更傾向於和中國寫意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印象派、抽象派,他認為這種相似可以促進中西美術的融合,從而誕生一種新的藝術流派。
於是,劉海粟在旅歐期間,大力推廣中國畫技法,還曾與畢加索等著名大師交流,可以說劉海粟為中國藝術在西方的傳播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此外,劉海粟可以稱得上是影響了近代中國美術史走向的人物之一,他是第一個在我國使用人體模特教學的畫家,後來又將西方的印象派、抽象派引入國內,推動了我國美術事業的發展,並且在以傳統寫實為主要流派的中國美術界,拓開了以寫意為核心的畫法,這一點在我國近代美術史上,佔據著重要地位。
徐悲鴻和劉海粟在對於西方繪畫的理解上,有極大的不同,前者堅持寫實主義,後者推崇印象派、抽象派。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似乎兩人註定不會站在同一條道上。
徐悲鴻去世後,劉海粟曾撰文悼念,即便兩人之前水火不容,但劉海粟還是在文中坦言道:徐悲鴻的去世,是中國美術界的一大損失。
從現在的角度上來看,徐悲鴻和劉海粟的恩怨,更多的成分是私人恩怨,藝術的成分佔比不多,因為藝術本就是多樣化的,而且西方藝術和中國藝術本就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藝術作品或許有高低之分,但是藝術的表現形式是無法對比的,藝術是包容性的,藝術家更當如此。
1994年,在徐悲鴻去世41年後,98歲的劉海粟與世長辭,這段中國美術史上的一段恩怨糾葛,徹底畫上了句號。當年兩人的那些明槍暗箭,如今早已變成一段故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