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盈昃,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紀錄片《大明宮》中有段話是這樣說的:“從史料統計來看,大唐為數不少的官員,坐於朝堂可以運籌帷幄,跨上戰馬就能威震邊疆。”
其實唐朝男兒普遍都是這樣,他們陽剛不陰柔,輕蹄快馬,毫無老氣橫秋之色。他們熱情高漲,想的是棄筆從戎,征戰沙場,建功立業,這是不少唐朝男兒的夢想。
莽莽黃沙割據一方,橫亙於天際,宛若混沌初開,逼仄、壓抑,不給人活頭。遠處的殘陽倒映在眸子裡,將那混濁的雙瞳染紅,嗜血般多了股蒼涼的意味。昏黃的沙丘追逐著漸去的夕落,跌倒重新站起,仍止不住黑夜的侵襲。大漠孤煙起,嫋嫋遊蕩在無垠的蒼穹中,置身晦暗下,若魑魅起舞,瑰麗魔幻,須彌,便消散於輕風裡,一日閉幕。
相信這就是大家對於西域的感受,無數詩詞爭相寫道,都怕寫不出其中的悲涼,畢竟筆端的冰冷哪有邊塞寒風砭骨。李白說“古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王翰說“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陳陶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蒼涼、悲壯,一盤狂沙席捲悲傷,風中夾雜的、臉上堆積的都是腥味、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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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樣的生活對於唐朝男兒來說卻是嚮往的,“初唐四傑”之一楊炯與“詩鬼”李賀都曾寫過唐朝男兒的夢想。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楊炯《從軍行》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五》
楊炯是什麼意思呢?“百夫長”表面意思就是管一百個士兵的長官,其實官權不大,就是個微乎其微的職位,但是楊炯怎麼說,他寧願做個低階的軍官,也比做個只會感風吟月的白面書生好。李賀雖然是個病秧子,但是他也覺得男子就應當騎上戰馬,腰帶吳鉤,於沙場上策馬奔騰,建功立業,收取疆土。特別是他那《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更是將戰場的殘酷、邊塞環境的嚴峻以及報君為國赴死的決心描寫得淋漓盡致。其實無關能力如何,就像初唐四傑,從軍詩寫得多歡,但真真正正打過仗的也就駱賓王一個。
退一萬步說,為什麼唐朝人有如此高漲的從軍熱情呢?是不是因為他們特別愛國,總是想要為國捐軀,馬革裹屍,然後留取丹心照汗青。其實吧,倒也沒有那麼偉大。
首先,唐朝的皇帝骨子裡都有些胡人的基因,若要與純純正正的漢人那般終日高坐朝堂,對他們而言總歸是不樂意的。此基因就導致他們特別好動,譬如唐朝皇帝大部分愛打馬球,雖屬娛樂活動,但疾馳之烈,還是有生命危險的,無奈上行下效,大唐天子都如此熱衷,人民怎可能不仿效。
其次,南北朝那時的風氣實在是太差,磕藥,裸奔,簡直病態的有辱風化,故此唐朝朝廷挺支援尚武的,要是男人都傅粉戴花,濃妝豔抹,成日將自己困居在高閣,只會春花秋月,看著著實忒煩。
而且自從府兵制變為募兵制後,從軍便為建功立業提供了一條通天大道,考取功名,需得日日懸樑刺股,雖然隋唐時科舉制越發完善,但考上的人數還是太少,不然怎麼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真待“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進入官場還需日日陷入阿諛奉承的潮流中,總是讓人不得勁,這時從軍就是一條極好的路。
若在沙場獲得戰功,沒準一下子就能封萬戶侯,這是一條建功的捷徑。我們大唐的名將薛仁貴不就是這樣來的,征戰沙場,從農夫到將軍,青史留名。
對了,那個寫《閨怨》的王昌齡不是這麼說過嘛: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其實吧這裡的閨婦指不定心中可生歡喜了,雖偶見柳色青蔥,盼郎歸來,但是在唐朝,閨婦倒期望自家夫婿建功立業,不定何時待郎凱旋,封拜侯爵,自己一躍成侯夫人,此等榮耀,更是讓她們一個勁地攛掇丈夫奔赴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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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個岑參,都進士及第了還要兩次入西域,一次跟著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奔赴龜茲,一次跟著封常清前往北庭都護府,以封常清判官的身份駐紮於此。長安不好嗎,春城無處不飛花,西域多苦啊,一夜徵人盡望鄉。但是他還是毅然決然辭去家中嬌妻,獨自一人騎著馬匹,穿越茫茫沙海,克服種種困難。戈壁、峭壁、雪山,都是長安不曾見過的景色。
獨自一人見識過這些悲涼的景物後,總得升起幾分歸家之心,況此時長安“千門萬戶雪花浮,點點無聲落瓦溝”,原野皭然,長安雪道,都瀰漫起過年的味道了,可岑參是怎樣做的: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岑參《逢入京使》
好不容易見到個人,他是淚眼了,卻只想給家裡面報個平安,未有一絲欲歸之心,如果是我,可能直接轉向馬蹄,往熙攘的長安疾馳,越快越好,最好是千里長安一日還,再也不來這麼個鬼地方了。可是他沒有,他沾著風雪,淚眼離去,任群峰遮擋,夕陽西斜。
這股子從軍熱的興起,倒為唐朝男兒的創作積攢出不少的別樣意象,不再困囿於杏花春雨的柔腸裡,誕生了不少優秀詩篇。就說岑參吧,筆下的邊塞擺脫以往的蒼涼、壓抑之感,總帶了股瑰麗壯闊之感,其心境之廣,眼光之高,給後人塑造了一系列的好詩: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如果此時岑參還做著他那極小的官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麼他的一生只會遺憾於書卷中,永遠不知道才九月,邊塞的風就開始嘶吼了,力拔山兮氣蓋世,咆哮般要席捲一切,更不知道厚實的石頭能漫天飛舞,地崩山摧般隨風搖動。當然最有名的還是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雖是送別,卻並不是那種兒女共沾巾的慘別,更有一種坦然,別樣的將邊塞的環境與將士們的狀況描出,最後以留白收尾,視野開拓,境界之高,令人咋舌。特別是那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靚麗清新感,猶如沙漠中開出了花,這是他軍旅途中的際遇,也是作為文人的浪漫。騎馬馳行的岑參是錚錚鐵骨好男兒,吟詩作對的岑參卻變成了一位好文人,如此身份的轉變,在唐朝那是絕不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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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朝,不管是否有過軍旅經歷,都愛賦筆書寫。當然表面看這種詩歌都帶了股悲傷的意味,但是唐朝人寫詩大部分是哀而不傷、無傷大雅的風格,他們的悲傷不是那種絕望的悲傷,只是悲傷了就寫,絕不是矯情也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畢竟背井離鄉從軍打仗,換任何人來不管有意無意,眉間都會浮現憂愁。
不信可以看看樂府詩《十五從軍徵》:
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做飯,採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這首詩才看得出絕望,被逼上梁山和自願上梁山誰好?唐朝人從軍打仗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只有社會安定,百姓安居樂業,人才會心存除社稷以外獨屬於自己的璀璨夢想,若滿身狼狽,無路可走,我相信大部分人的夢想應該都是吃飽喝足吧。
邊塞F4之一的王之渙寫得悲傷嗎?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另一位邊塞F4成員王昌齡寫得悲傷嗎?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仙李太白寫得悲傷嗎?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悲傷的,但卻不悲慘,哀而不傷才是最好的寫詩狀態,當初那些奔赴沙場的唐朝男兒,可能未曾實現自己建功立業的夢想(提一嘴,邊塞F4成員高適實現了他的夢想),但是邊疆的瑰麗、從軍的熱情,總讓他們收穫了不一樣的體會,得失也就在這一瞬間吧。
-作者-
盈昃,一個愛詩詞、愛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願望是“一生好入名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