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春節的全北京市烈軍屬代表大會上,北京市長彭真將一位農村老太太攙扶到主席臺,深情地對來自軍隊和地方上的參會者說:“同志們,眼前這位老太太,是我們子弟兵的英雄母親,大家全體起立,向她敬禮。”
到會的人齊刷刷站起來,滿含著淚水向那位老太太鼓掌致敬。
這位老太太,名叫鄧玉芬。
1891年7月 ,密雲縣水泉峪村北街東頭一家農戶傳出嬰兒的啼哭聲,隨後響起接生婆的聲音:“恭喜恭喜,是個千金。”
主家三個兒子,沒有女兒,生下一個女孩應該高興才對,但是他聽了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反而長嘆一聲說:“恭喜什麼,無論是小子還是妞都是討債鬼。”
男人說的沒錯,當時家裡上無片瓦下無寸田,長年累月給人打工,也無法維持一家人的溫飽。
多個孩子多張嘴,只能在飢餓中長大,到這世上就是來受罪的,所以男人對女嬰的到來根本無法開心。
轉眼間女孩已經12歲,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聰明伶俐。
12歲如果放到現在,正是在父母跟前撒嬌的年紀,可是小玉芬卻被父母逼著嫁人,成為四合堂張家墳村任宗武的媳婦。
嫁人那天,玉芬哭成淚人,母親也淚如雨下:“妞,娘是為你好,不想讓你在家過苦日子。”
可是玉芬過門後發現,婆家好像也強不到哪裡去,丈夫和公爹租種了地主的田,家境比孃家稍微好了一點。對任家來說,新媳婦的到來,卻是一個天大的好事,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個勞動力,因為玉芬非常能幹。
那個年代的女孩兒都纏小腳,農村出身的玉芬是天足,留了一雙大腳板。正因為如此,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給這個家帶來一片生機,贏得街坊鄰居的交口稱讚。
可是好景不長,因為丈夫任宗武跟地主吵嘴,地主惱羞成怒把耕地收回了,家裡一下子沒有了生活來源,丈夫在家唉聲嘆氣。
鄧玉芬把頭一揚說:''天無絕人之路,走,咱上山開荒去!”
於是一家人上了不遠處的山上去開荒,硬是在山坡上刨出了一片新田地,讓那裡充滿生機。
看著綠油油的莊稼,丈夫臉上樂開花,看著面板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玉芬說:“你真是個旺家的媳婦。”
就這樣,玉芬和丈夫靠著勤勞的雙手,不但解決了溫飽,還蓋起了幾間茅屋。
更讓丈夫感到開心的是,媳婦還為他先後生了7個兒子,有了那幾畝薄田,人就是財富,家就能興旺。
但是隨著偽滿洲國的建立,這樣幸福的日子很快就過到了頭。
密雲縣處於偽滿洲國和偽華北政府的結合部,1933年夏天,國軍在長城沿線跟日偽軍打了一仗之後,她的家鄉一夜之間劃歸偽滿洲國的區域,她一夜之間成了偽滿洲國人,一家人成為亡國奴。
唱歌要唱日本歌,升旗要升滿洲旗,說話要學日本話。鄧玉芬總是教育孩子們別灰心,烏雲遮不住太陽,總會有人收拾侵略者。
1940年5月,收拾侵略者的人來了,他們就是八路軍。
八路軍不但打鬼子,還幫鄉親們種地,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跟之前的國軍截然不同。
鄧玉芬是聰明人,她很快明白,只要跟八路軍一起抗日,一家人肯定能苦盡甘來。
這天晚上,鄧玉芬跟丈夫在床頭說起悄悄話:“八路軍這麼好,咱可得回報人家。咱讓老大和老二參加八路軍吧,不然咱心裡過意不去。”
對妻子,任宗武從來都是百依百順,於是兩個兒子永全、永水參加了抗日遊擊隊。一年後,鄧玉芬讓自己的老三永興也參加了游擊隊。一支游擊隊一共16個人,就有他家三個兒子。
後來游擊隊編入挺進軍10團2營,成為挺進軍的主力,作戰區域也漸漸擴大,不再侷限於家鄉一代。
部隊開拔的時候,鄧玉芬熬了一宿,烙了很多煎餅送到營地,送給戰士們吃,並且特意叮囑三個兒子:''到前線狠打狼心狗肺的小鬼子,別惦記爹孃,別當孬種,甭給老任家丟人現眼!''
兒子們在上陣殺敵,鄧玉芬也沒有閒著,她家住在豬頭嶺腳下,那裡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八路軍常到這裡來她的家歇腳開會,這裡成為沒有掛牌的會議室和後勤保障基地。
每當部隊到來時,她就會和丈夫一起給八路軍搬運物資,照顧傷員,站崗放哨。
八路軍傷員住下之後,自己的孩子們可就慘了,家裡的好吃的全都歸傷員享用,孩子們流著口水到一邊去,只能吃野菜、粗糠。
為了讓八路軍的一個姓劉的連長早日康復,她甚至把自己養的幾隻下蛋雞殺了兩隻,熬雞湯讓連長喝。
她卻對年紀小的兒子們說:''八路軍叔叔傷好了,就能狠狠打鬼子,把他們趕出去,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一個月後,劉連長康復了,帶著幾個傷員歸隊,臨別之前,她又烙了一夜的煎餅,塞到他們的揹包裡。
劉連長眼含熱淚,對鄧玉芬說:“大嫂,您的恩德一輩子我都忘不了。放心吧,不殺完鬼子我們不下戰場,也對不起您的日夜操勞!”
鄧玉芬慈祥地笑著說:
“我三個兒子也是抗日的,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興說兩家話!”
光陰似箭,抗戰已經進入第四個年頭,經過全國人民的英勇抗戰,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的進攻勢頭得到遏制,八路軍在華北地區的抗戰也取得巨大成果。
其中一個明顯標誌,就是豐灤密抗日根據地的建立。
豐(寧)灤(平)密(雲)地區位於北平東北部長城一線,它東接平谷、薊縣,與冀東抗日根據地相連;西經延慶、赤城,聯結平西抗日根據地;南與順義、通州毗鄰;北接圍場和赤峰,是侵華日軍建立的偽滿洲國和偽華北傀儡政權的結合部,是日偽精心打造的“模範統治區”。
我黨領導的武裝建立的豐灤密抗日根據地,就是在日偽牢固統治的所謂“模範統治區”,撕開一個缺口,插入一把尖刀。
它的建立,牽制了大量日偽軍,讓他們寢食難安、坐臥不寧,不可終日。
正因如此,日本鬼子對這個根據地恨之入骨,對豐灤密根據地發起多次大掃蕩,在掃蕩中實行了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
所謂的三光,就是燒光、殺光、搶光,不可謂不狠毒。
除此之外,兇殘的日軍還進行堅壁清野政策,除了把老百姓家裡的糧食搶光,還把地裡的莊稼都剷除,把老百姓集中看管起來,製造一望無際的“無人區”,企圖活活困死八路軍。
在敵人掃蕩區域的鄧玉芬並沒有被嚇倒,她聯合鄉親們抵制敵人的堅壁清野政策,偷偷從敵人的眼皮底下逃回老家,想方設法給八路軍提供情報和食品。
鄧玉芬還被敵人抓走過幾次,每次都被打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但是她沒有屈服,在心裡暗暗發誓,只要你們打不死我,我就要回去,因為那是我的家,也是八路軍的家。
鄧玉芬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不但回去堅持跟八路軍聯絡,還讓自己的小四永合、小五永安參加了抗日隊伍——密雲自衛軍。
鄧玉芬告訴兩個兒子 :
''上前線狠打小日本,為鄉親們報仇,不殺光小鬼子,甭想著給我回來!''
由於得到了人民群眾的支援,八路軍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頂住了鬼子的大掃蕩,頑強生存下來。
但是,敵人對豐灤密一代的封鎖和掃蕩也越來越頻繁,鄧玉芬與丈夫不得不帶著小六小七,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豬頭嶺,到密雲縣康各莊大姑家暫住下來。
1942年春,剛剛過完年,風聲不緊了,鄧玉芬就去找中共密雲縣政府負責人,要求跟躲在外的鄉親回鄉春耕。
一年之計在於春,如果不趁這時候春耕播種,八路軍將來吃什麼?總不能餓著肚子去扛槍打鬼子吧?
縣政府同意了鄧玉芬的請求,但是為了安全,建議家眷留在原地,讓青壯勞力回去耕種。儘管如此,耕種時也要有人站崗,保證鄉親們的人身安全。
任宗武對妻子說,''那我帶著老四老五回去種地了,你帶著小六小七在這兒躲一躲,形勢好了,我把家裡的窩棚修了,再接你回去。''
鄧玉芬把親戚送的農具和種子拾掇好,在村頭依依不捨地跟送丈夫揮別。
沒想到,這一走竟是生死別離。
任宗武帶著老四老五立刻回到了家鄉,召集鄉親們在豬頭嶺上的百梯子種地。
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安排了村裡的一個小夥子在山下站崗放哨,但還是出了意外。
一天早上,馬營據點的鬼子前來豬頭嶺掃蕩,偏巧一個站崗小夥子頭天熬夜犯困,沒有及時發現,當他發現時為時已晚,鬼子已經爬上山,任宗武他們躲閃不及,被敵人包圍。
給日本人帶路的,是村裡一個地主的少爺,他對任宗武家的情況瞭如指掌。為了討好日本人,他揭發說,任宗武一家五個兒子都參加了八路軍。
鬼子聽說後,惡狠狠地說:“讓你兒子都回來,饒你不死,不然的話殺你全家。”
任宗武斬釘截鐵地說:“你們來中國到處殺人放火,害的我們無家可歸、家破人亡,殺強盜是天經地義,不殺光你們,我們沒法活。想讓我們放下武器,做夢去吧。”
話沒說完,鬼子獰笑著抽出佩刀,用力向任宗武頭部砍去。
任宗武和老五永安等村裡十三個男人慘死在山上,鮮血染紅了冰冷的土地,老四永合被敵軍抓去了監獄,在監獄裡備受虐待後,也被殺害。
噩耗傳來,鄧玉芬如五雷轟頂,哭得死去活來,她非常表面剛強,但也絕非鐵石心腸,共同經歷了幾十年風雨的丈夫突然離他而去,她怎麼能無動於衷,如何能不傷心欲絕?
小六和小七看到媽媽那麼傷心,也撲到她的懷裡泣不成聲。
過了很久,鄧玉芬醒了過來,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心還在刀割一樣疼。
但是她擦乾了眼淚,也安慰著兒子,她攥緊拳頭,兩眼噴火,丈夫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冤有頭債有主,她要血債血償。
我們老任家最不缺的就是兒子,你們是殺不絕的!
親戚在一旁勸說道:“好好把兒子養大,給任家留住兩條根,甭再回去了,那裡太危險了。”
可是第二天,她就帶著兩個兒子離開,踏上回家的路。
她扛起丈夫帶血的鋤頭,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她橫下一條心,要支援八路軍,跟鬼子幹到底,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1945年8月,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在中國的百萬日軍放下武器,她的願望實現了。
喜訊傳來,全村人欣喜若狂,她買來鞭炮,和鄉親們慶祝著來之不易的勝利。
為了這一天,他們等待太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鄧玉芬付出的代價,更是無與倫比,除了自己的丈夫,她還已經失去了5個兒子。
長子任永全。1940年6月,加入白河游擊隊參加抗日戰爭。1942年秋,在保衛盤山抗日根據地的一次戰鬥中英勇作戰,身負重傷,拉響了手榴彈跟敵人同歸於盡。
次子任永水。1940年6月,加入白河游擊隊參加抗日戰爭,1943年秋在反掃蕩戰爭中左腿中彈做了手術後,因為缺醫少藥傷口感染惡化,光榮犧牲。
鄧玉芬失去這麼多的親人,如果說她不難過是假的,但是她明白國破家亡的道理,沒有國哪有家?她知道自由的代價,為了家園,她別無選擇,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在得知親人死訊的時候,她沒有倒下,沒有屈服,只能強忍著悲痛,將心底那深沉的的愛付出給了八路軍戰士,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兒子。
為了自己的“兒子”們,她可以每天點燈熬油,給他們做軍裝、納鞋底,也忙碌於給他們煮雞蛋、熬雞湯,甚至用嘴吸“兒子”們傷口的傷口的膿水。
為了保護“兒子”們的安全,她還差一點親手將最小的兒子小七悶死在懷裡。
那是1944年春,鬼子對豐灤密根據地再次進行瘋狂掃蕩,我們的隊伍在大山裡輾轉騰挪,待了整整5天。
八路軍傷員則跟鄉親們一起躲在山洞裡,忍受飢餓和寒冷,小六和小七也在山洞裡餓得直哭。
這天早上,山下突然傳來人聲,鬼子又來圍剿了,聲音越來越近,這時候年僅6歲的小七,突然在媽媽懷裡哭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山洞裡,哭聲顯得格外刺耳。
小祖宗啊,你可知你這一哭,一旦被敵人聽見,洞中的鄉親和八路軍傷員就會被敵人發現,大家就會插翅難逃。
危急關頭,鄧玉芬從破襖中掏了一把棉絮堵在了小七的口中,小七臉憋得通紅,小手不停掙扎,她的心像刀割一樣疼,但還是用前胸緊緊貼住小七的口鼻,沒有鬆開。所幸鬼子並沒有走向他們藏身的山洞,而是向別處走去,讓他們虛驚一場。
但是此刻鄧玉芬懷裡的孩子已經臉色發青,呼吸困難,再加上連續飢餓,回家後的當天晚上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任憑媽媽如何呼喚,再也沒有睜開。
鄧玉芬已經麻木,肝腸寸斷的她沒有撕心裂肺地痛哭出聲,只是默默地去山坡上為小七造了一個小小的墳塋,栽上了一棵小樹,這樣想孩子了,就能來看看他,在他墳頭燒上一炷香。
她安慰自己說,雖然自己失去了丈夫和五個兒子,老三也杳無音信,但是身邊還有老六永恩。
如今日本鬼子打跑了,迎來了和平曙光,大家就可以重建家園,過上好日子了,付出這麼多犧牲,也值得。
可是沒想到不久後戰火重燃,國民黨軍隊不顧人民死活,挑起了內戰,向解放區發動大舉進攻。
密雲解放區的人民,為了保衛勝利成果,積極踴躍地參軍打仗,抵抗國民黨軍隊的進攻。
這時候的永恩,雖然不滿十八歲,但已經長成一個七尺男兒,看到大家當兵,他也動了心思,回家吵著要去當兵。
戰爭年代當兵意味著什麼,沒有誰比鄧玉芬更清楚,子彈不長眼,很可能有去無回。
而且眼前就剩下這一個兒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只能孤獨度過餘生了,於是她猶豫了,但是最後還是咬咬牙,把永恩送到了縣支隊。
她徘徊在老六訓練的操場邊,當聽到戰士們震耳欲聾的聲音時,她停下了腳步。
戰士們齊聲高喊: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讓老百姓當家做主!
是啊,人家這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誰都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都是爹媽生的,誰在他爹媽眼裡不是家庭頂樑柱?誰的命不是命?
老太太走到兒子面前,對他大聲喊道:
“小六,到前線好好殺敵,打不完敵人別回家,甭想著給老任家丟臉!”
小六果然很爭氣,在戰鬥中作戰勇敢、奮不顧身,還幾次立功。
1948年,小六永恩在攻打黃坨子據點時衝鋒在前,腰纏幾顆手榴彈衝向敵人的碉堡,與敵人同歸於盡。
這時候的鄧媽媽已經57歲,怎麼也經不起如此沉重的打擊,聞聽噩耗一病不起。直到三個月後,她的身體才慢慢恢復。
沒想到一年之後,三兒子永興竟然突然回來了,見到兒子,她喜出望外,卻一下子昏厥過去,高興過度的她,根本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喜訊。
蒼天有眼,總算是給老任家留下一條根。
可是當她醒轉後,跟老三問明瞭情況,一聽之後,鄧玉芬卻再也不想搭理老三,一整天沒再給他一個好臉子。
原來永興參軍後,一直在八路軍幹得好好的,就是在打仗時掉隊了,被國民黨軍隊抓獲,他隱瞞了自己真實身份,在那裡當了一個月的馬伕後,瞅準機會逃了出來,但是卻沒有找到自己的隊伍,只好回了老家。
儘管老三回家,實屬有情可原,並不賴他,但是鄧玉芬還是耿耿於懷,一直都對老三永興愛搭不理。
永興妻子生了一個閨女三個兒子,他的孫子任宏偉後來還當上了張家墳村的黨支部副書記。
鄧玉芬對孫子孫女都很疼愛,卻一輩子沒給三兒子好臉色看。
算上慘死在懷中的小七,鄧玉芬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犧牲了丈夫和6個兒子,黨和政府並沒有忘記她老人家的貢獻,她多次受到上級表彰。
1961年那個春節,參加完軍烈屬大會後,北京市委領導派專人帶著老人家到市裡的商場,想給她添置點衣物等,可鄧玉芬堅決不要。
“政府對我可是一百一,不缺吃不缺穿,我怎能再給國家添麻煩?”
領導們還挽留她在北京多呆一段時間,可是老人家卻以“住不慣”為由,婉言謝絕了。
1970年2月5日,79歲的鄧玉芬離開了人世,臨終前,她含著笑對炕頭前的孫子孫女們說:
“奶奶啊,終於要跟你爺爺和叔叔大爺們相聚了。”
忽然,她好像想了些什麼重要的事,又用盡全部力氣對著旁邊的村幹部說到:
“把我埋在大路邊,我要親眼看著咱十團的孩子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