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劇中的民情風俗》
作者:鄒自振
福州話是閩東方言的代表,從六朝歷經唐宋,逐漸擴充套件至今。福州方言歷史悠久,積澱深厚,地方色彩濃郁,是珍貴的非物質遺產之一,在福州方言的基礎上才有了閩劇等地方文化精髓,才有了豐富多彩的地方民間文化。以福州方言為載體的閩劇,是閩江的音符,表現了福州人的思想、生活與性格,也表現了特有的榕城民情風俗與城市精神。
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晉江人梁克家出知福州。他在福州為官期間著有《三山志》,計四十二卷,其中第十卷詳細描繪了千年前福州城的民俗風尚。例如“綵山”“觀燈”所記載的元宵節萬民同樂的繁華熱鬧:
“綵山”:州向譙門設立,巍峨突兀,中架棚臺,集俳優娼妓,大合樂其上。渡江後,停寢。紹興九年,張丞相浚為帥,復作,自是不廢。
“觀燈”:舊例:太守以三日會監司,命僚屬招郡寄居者,置酒臨賞。既夕,太守以燈炬千百,群伎雜戲,迎往一大剎中,以覽勝。州人士女,卻立跂望,排眾爭睹以為樂。本州司理王子獻詩:“春燈絕勝百花芳,元夕紛華盛福唐。銀燭燒空排麗景,鰲山聳處現祥光。管絃喧夜千秋歲,羅綺填街百和香。欲識使君行樂意,姑循前哲事祈禳。”又司理方孝能詩:“街頭如畫火山紅,酒面生鱗錦障風。佳客醉醒春色裡,新妝歌舞月明中。”①
謝書中寫道,辛苦了一年的百姓們,要借盛大的歌舞雜戲好好地樂一番,於是高高的棚臺架起來了,入夜“群伎雜戲”“新妝歌舞”,使州人士女卻立觀望,排眾爭睹以為樂。我們之所以要回首“去聽”“去看”千年前的歌舞雜戲,是因為這些從唐、宋就開始興盛的福州民間歌舞是閩劇形成、生長的沃土。福州元宵燈節的習俗也一直沿至如今。
明代典籍中也記載了福州新春之妝扮故事的戲曲演出:
迎春日,多陳百戲,盛亭臺之飾。坐嬰兒高槊上,兒皆慣習;飲啖自若,了無怖懼。千夫萬騎,繞堂皇而出;唱呼跳舞,勞以曆書。惡少輩多舞狻猊,求索尤甚,即藩臬長無奈之何。填街塞巷,自茲春事日盛②。
閩劇所演劇目講述的大多是閩江畔柴米人家的喜怒哀樂,如《討眠鞋》《紅裙記》《蘇百萬討親》《和尚討親》等,說的都是福州本地發生的事。
在眾多劇目中,一出極富地方特色,充滿濃濃閩味的諷刺喜劇——《貽順哥燭蒂》,自其搬演之日起就頗受福州老百姓喜愛,成為閩劇中的保留劇目。
《貽順哥燭蒂》所諷刺的物件貽順哥,既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下層平民百姓,也不是王公貴族、達官顯貴。貽順哥是福州五口通商時代,資本主義和封建制度並存的社會條件中孕育出的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的代表。同時,此劇在成功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時,還力圖在“五口通商”後福州開埠的背景下,尋求市民文化以及福州人獨特的人際秩序和生活方式。
五口通商之後,臺江成為閩江流域貨物、商品集散地,商賈雲集,商業日趨繁榮,有福州市區的“黃金寶地”“聚寶盆”之盛名。臺江義洲地區有一段河下街,西接白馬河上的河下橋,東連延平路,作為臺江汛商業古街,馳名一時。河下街有一段石獅兜,商店鼎立,生意紅火。馬貽順的絲線店就開設在石獅兜的河下口。複雜的社會歷史時代背景,高度發展的商品經濟,造就了一批以馬貽順為代表的市民階層,並逐漸形成了這一階層獨特的精神性格和倫理道德觀念。
在《貽順哥燭蒂》這出頗受市民階層歡迎的劇目中,劇中人物所說的福州方言是其成功的關鍵性因素。劇作中通俗易懂、幽默風趣的語言不僅構成了眾多的喜劇效果。
如果說,《貽順歌燭蒂》是福州方言劇的喜劇代表作,那麼,《荔枝換絳桃》就是閩劇中撼人心肺的大悲劇了。
《荔枝換絳桃》故事發生在端午時節,中國傳統的端午節都有划龍舟的習俗,為的是憑弔屈原,而“福州的龍舟競渡則來源於‘釣白龍’,與憑弔屈原有別。所謂‘釣白龍’,傳說西漢時期閩越王餘善率眾反漢,事前在福州城南臨江築臺釣白龍,爭取百姓支援。當時餘善讓人用木頭雕成白龍,浮在南臺江上,讓沿江各部落的健兒駕船奪取,誰奪得誰就勝利。後發展為一年一度的龍舟競賽,從五月初一到初五,參賽龍舟中不少以白龍頭、白蛇、青蛙等作為舟首標誌”③。
第一場《邂逅》中,艾敬郎與冷霜嬋就是在端午節的龍舟競渡中初遇的。冷霜嬋對艾敬郎頗有好感,卻因為女兒家的矜持不敢向鄰居歸大娘打聽有關艾敬郎的訊息。歸大娘看在眼裡,嘴上卻不明說,先是談“知否西湖淵源”,再談“今日西湖熱鬧非常”,最後又說到“離荷亭半里路,那邊是西澗這裡去西門。”歸大娘天南地北地說,卻唯獨不提艾敬郎。此刻的冷霜嬋焦急萬分,頻頻暗示,要談“現在之事使我瞭然”,“不聽你講天氣”,“別件事不必講,只要講此刻——”步步逼近地暗示歸大娘,卻也唯獨不提艾敬郎。在這樣兩相僵持之下,一句歸大娘的旁唱揭示了原來歸大娘有意“裝傻”。“分明霜嬋話難出口,我看樣式猜她腹腸。她既然不說我也詐眠夢,看看是誰先看言。”很顯然,歸大娘對於冷霜嬋對艾敬郎的愛意是明白於心的,但卻一再“裝傻”,這就“苦”了冷霜嬋,使她陷入了欲言而又不敢言的境地。而讀者也完全知道歸大娘在裝傻,因此充滿了淡淡的喜劇味道。
在《荔枝換絳桃》的第五場《巧遇》中就體現了這種“喜”的運用。七夕時節,相傳為牛郎織女相會之日。“閩俗多在庭院中設香案,青年婦女拜織女星,乞討靈巧的雙手,祈望能織出美麗的錦綢來。乞巧時,以‘七’作為‘巧’的象徵,陳列瓜果七盤,茶盅七個,銀針七根,繡花絲線七條。在月光下比賽‘引七線,穿七針’,誰穿得準,穿得快,誰就得到‘巧’,這是福州特有的習俗。”④《巧遇》一場以七夕佳節的喜慶氣氛作為大背景,表現出了這種“喜”的運用。七夕時節,冷霜嬋與艾敬郎隔河巧遇。兩人訴說真情,以解相思之苦。雖有一河之隔,但已私訂終身,百般恩愛,讓人如沐春風。這種喜悅感受的情節,確實一時會令人忘記了這是悲劇,但卻絲毫無損整部悲劇所帶給人的強烈的震撼力。關鍵在於這種由喜轉悲的突然。七夕相遇的美好還未完全消退,冷霜嬋就被閩王強行徵選入宮,隨後二人雙雙投入烈火之中,為愛殉情。
第二場《投荔》情節發生在福州三坊七巷的桂枝裡,這就為誤會與巧合的發生創造了一個合適的地點:
桂枝裡河沿與吉庇巷平行,河北岸的吉庇巷人家將後門埕的建築對準了小河,為了充分利用河道的便利,欣賞小河的風光。大多數人家都沿河駁岸撐起了木柱,搭蓋起的小樓延伸到了河水的上方,成了沿岸而居的吊腳樓。吊腳樓往往是書生讀書作畫的地方。河南岸的桂枝裡在河沿留出了一條植有古樹的小街。街的南邊也朝北搭蓋著不少木構小樓,樓上大多住著未出閣的小姐⑤。
這種特殊的建築結構使得艾敬郎與冷霜嬋能夠隔河相望,又不暴露於人前,讓誤會與巧合的發生成為一種可能。《投荔》一場中,艾敬郎欲將荔枝收入畫幅之中,卻被冷霜嬋誤認為“莫不是口乾思飲”,見艾敬郎下樓之際,冷霜嬋欲“採摘荔枝與他止渴”,“表我一片情義”。可見霜嬋有情,但如果沒有這次誤會,也不會造就一段姻緣。緊接著,艾敬郎得知冷霜嬋投於他荔枝感動不已。恰時,艾敬郎母親舒氏拿絳桃上,見畫中荔枝,追問:“這是什麼?荔枝?”艾敬郎以為心事被發現頗為驚慌,手忙腳亂地急把畫遮蓋住,造就了第二個誤會。艾敬郎借用唐人李商隱的詩句“身無綵鳳雙飛翼”題在絳桃上,投向冷霜嬋以表心意。而冷霜嬋由於矜持假裝刺繡。見無動靜時,正要上前拾起絳桃,不料冷霜嬋母親容氏走上閣樓。霜嬋急中生智,將裙子罩在絳桃上,並催促容氏快點下樓。形成了第三次巧合。冷霜嬋又投以艾敬郎荔枝,並用繡筆題上“心有靈犀一點通”。艾敬郎拾荔,頗喜。心不在焉地說道:“荔枝,荔枝,這荔枝心有靈犀一點通呀。”舒氏以為艾敬郎中暑而看著荔枝說胡話,卻不知此荔枝非彼荔枝。這又造成了第四個誤會。《投荔》全場都是在誤會和巧合中度過的。容氏和舒氏頻頻出現使得兩人原本埋藏在心裡的情感慢慢地明朗化起來。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道:“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⑥王國維的這句話也恰恰體現了中國戲劇所具有的一個共性。《荔枝換絳桃》也是這種共性下的一部作品。“閩劇傳統劇目中多以小人物且多具有輕喜劇色彩,即使劇情發展過程中有許多悲哀、悲痛甚至悲慘的成分,但最終的結局一定是團圓的、歡喜的,……這種知命樂天,苦中尋樂,堅強又達觀地看待生活,看待命運,相信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心理往往是民眾對黑暗無奈的現實生活的一種自然心理調節。”⑦自然,《荔枝換絳桃》畢竟是一部悲劇,儘管在它的前半場描寫艾敬郎、冷霜嬋兩人的愛情,在涉及民情風俗時,不乏喜劇的場景,但它的結局卻是“化蝶雙飛”。請看《荔枝換絳桃》全劇的結尾(第七場《火殉》):
起火——
武士應聲。殿下火勢熊熊而起。
艾敬郎、冷霜嬋怔怔地對望。
伴唱:夫妻火裡化鴛鴦。
艾敬郎、冷霜嬋投入柴塔,烈焰飛空。
火裡飛出一對鴛鴦,騰空飛起。
王延翰及武士均為怔倒。
幕落。
此詩冷霜嬋與艾敬郎以鴛鴦騰飛的“尾巴”結局,雖帶著浪漫主義的色彩,但卻能在民眾之中留下一個觀念,即表現愛情超越生死,即使兩人的肉體不復存在,卻能以一種意象來完成一種重逢,是對這種美好追求的一種肯定方式。另外王延翰在看見此情此景之後十分震驚,到最後甚至一病不起。當冷霜嬋與艾敬郎生前苦苦哀求,希望獲得幸福卻無法實現,最終以雙雙殉情作為結局時,劇作家就以老天為名義達到一種“人壓倒物件”的願望,從而暗示一種因果報應的文化理念。
入清以後,閩劇戲班之所以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根本原因還在於各地演戲酬神的需要。因為演戲酬神,請外地戲班演出,既不方便,開支又大,語言有時也不相通,所以各地就自己組織戲班,如閩清“鄉人演戲賽神,每月均有一兩次,極見熱鬧,向皆省城及古田、永泰外來之戲班。自清季以來,有所謂‘儒家’者,系邑人所組集之娛樂”⑧。
為了適應不同宗教祭祀活動的需要和爭取在激烈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閩劇的劇目被大量地創作出來,劇本數以千計。在這些劇本中,許多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諸如《目連救母》《陳靖姑》等。
註釋:
①宋·梁克家:《三山志》卷四十“土俗類二”“上元”(清抱山堂抄本,十二冊)。
②明·王世懋:《閩部疏》,(《叢書整合初稿》第三一六一種)。
③④林壁符:《閩都文化源流》,中國社會出版社,2003年。
⑤唐希:《福州文化散論》,海風出版社,2004年。
⑥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郭豫適編《紅樓夢研究文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8年。
⑦王宇:《閩劇反映的福州社會的思想觀念》,王評章等主編《福建省藝術科研學術年會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
⑧民國:《閩清縣誌》卷五《禮俗志》。
參考文獻:
[1]吳迪主編:《閩劇藝術散論》,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1991年。
[2]王曉珊著:《榕腔小譜——笙歌綺麗福州戲》,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
[3]鄒自振主編:《閩劇史話》,海峽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4]張英慧、潘唅威編著:《閩劇文學鑑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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