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島報人劉亞東A
作者:明白知識er
雖然法國大選明年4月才舉行,但在11月,已經有40個候選人宣佈要競逐總統。
儘管按套路來說,其中大部分人都只會是得票率不到1%的炮灰,但根據Politico網站給出的11月民調資料,有多達7人獲得了5%以上的支援率。
他們分別是:中間派的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極右派的埃裡克·澤穆爾(Eric Zemmour)和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傳統右派政黨共和黨的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傳統左派政黨社會黨的伊達爾戈(Anne Hidalgo)、極左政黨「不屈法蘭西」的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以及綠黨候選人雅多(Yannic Jadot)。
綜合其他民調來看,除了稍微拉開差距的馬克龍,這些不同派別的候選人基本都有穩定在10%上下的支援率。
因此,明年的法國大選,必然是一場大亂鬥。
而在這場大亂鬥中,最有可能脫穎而出,與馬克龍一決高下的又是誰?
最受矚目的自然是在2017年選舉中敗給馬克龍,目前在法國風頭正勁的國民聯盟領導人瑪麗娜·勒龐。
◎ 2017年大選時,瑪麗娜·勒龐(左一)與馬克龍(右一)進行電視辯論。法國大選採用兩輪選舉制,第一輪中得票過半的候選人直接當選,若無人得票過半,排名前兩位的候選人進入第二輪選舉,得票高者當選。2017年大選中,勒龐在第二輪選舉敗給了馬克龍。
圖片來源:BBC
作為法國極右翼陣營的代表人物,在法國第一大報《世界報》今年10月發表的民意調查中,勒龐獲得了15-16%的支援率,在所有候選人中排名第三。
雖然這一支援率已不低,但如果勒龐在正式大選中排這個位置,那她將在第一輪競選中就被淘汰,無法與馬克龍上演「二番戰」。
倘若如此,依照《世界報》的調查結果,能夠與馬克龍在第二輪中廝殺的又是誰?
這個人在今年席捲了法國政治界和新聞界,因其高調、出格的言行頻頻登上各大媒體的頭條。
他就是埃裡克·澤穆爾,一個與勒龐持同樣立場,並且言語更挑釁、在某些方面比勒龐更極端的極右主義者。
◎ 埃裡克·澤穆爾,法國知名作家、評論家,前《費加羅報》主編,曾出版《法國的自殺》《法國的憂鬱》等多本暢銷書籍,在法國知識界和新聞界人氣頗高。今年11月30日,澤穆爾正式宣佈將參加明年的法國總統大選。
圖片來源:Die Zeit
澤穆爾曾公開譴責法國的移民是「把法國街區伊斯蘭化的殖民者」,更出版了多本書籍試圖從理論上「驗證」這一點。
在今年之前,他只是一個頗受歡迎的作家和電視辯論家,從未參與過政治。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在一夜之間成為法國政壇最大的X因素,但從民調來看,在明年的大選中,他與勒龐組成的極右陣營將對馬克龍組成圍攻之勢。
而在2017年的失利後,這一陣營能否在與馬克龍的較量中反敗為勝,也成為了明年法國大選最大的看點。
/ 01 /
法國極右勢力的興起
從勒龐到澤穆爾
在2017年的總統大選中,馬克龍在第二輪以絕對優勢擊敗了國民聯盟領導人瑪麗娜·勒龐。
但對國民聯盟來說,這一局面遠遠算不上失敗。因為進入總統大選第二輪,在這一極右政黨的歷史上,也不過才第二次而已。
能在傳統左右兩黨的夾擊下脫穎而出,對國民聯盟來說已是重要的突破。
事實上,自2011年瑪麗娜·勒龐從她父親手中接過國民聯盟主席的位置以來,這一在法國政壇長期處於邊緣位置的政黨就以驚人的速度擴大著自己的影響力。
這要歸功於瑪麗娜·勒龐與其父親相比更為務實的態度。她軟化了老勒龐激烈的種族主義和仇外主義立場,致力於從法國的現實問題出發,推廣其具有「當下性」和「實操性」的極右信條,樹立一種積極的對外形象。
◎ 瑪麗娜·勒龐和她的父親讓·瑪麗·勒龐。老勒龐在1972年組建國民陣線,後多次競選法國總統,在2002年進入第二輪選舉,被希拉剋以絕對優勢擊敗。
圖片來源:Wall Street Journal
大體上,瑪麗娜·勒龐主要談論的問題和宣揚的原則有以下幾個:
一是移民問題。
和其父親一樣,瑪麗娜·勒龐最引人注目的是對法國穆斯林移民的敵視。
但與老勒龐更多從穆斯林移民危害了法蘭西的文化和價值觀出發,宣揚「法國人至上」的理念不同,瑪麗娜·勒龐更願意談論移民造成的就業壓力,搶奪的福利資源,以及伊斯蘭恐怖主義對法國社會的威脅。
二是歐盟問題。
國民聯盟反對歐洲一體化的立場是一以貫之的,其1997年的綱領便毫無顧忌地對這一議程展開攻擊:
「布魯塞爾和馬斯特裡赫特的歐洲是一部碾碎國家和人民的機器,它製造失業、徵稅主義、政治官僚和經濟衰退,權力被掌握在一小撮陌生的和不負責任的公務員手中。」
在瑪麗娜·勒龐接手國民聯盟後,金融危機、歐債危機、難民危機、英國脫歐等事件,給她提供了充足的論據宣揚「法國優先」原則。
她將國民聯盟的疑歐立場進一步制度化,明確提出了退出歐盟、退出北約、實施貿易保護主義三條基本主張。
◎ 2016年6月24日,英國脫歐公投次日,瑪麗娜·勒龐在一次新聞釋出會上對此次公投結果表示祝賀。背景牆上的海報:英國脫歐完成,現在到法國了!
圖片來源:The Guardian
三是治安問題。
在任何國家,極右主義的一大特徵都是對國家權威和社會安全的強烈重視,體現到具體問題上,則是進一步擴大警察執法權,強化治安體系。
瑪麗娜·勒龐在此問題上提出了許多明確的措施,包括增加監獄和治安法官的數量、恢復最低刑罰並取消自動減刑等等。
雖然還有很多議題也受到國民聯盟關注,但反移民、反歐盟、強化國家權威,這「三件套」毫無疑問是國民聯盟透過媒體和競選演說塑造的、令大眾最為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這也是歐洲各國極右思潮的核心內容。
在各種場合中,瑪麗娜·勒龐都小心翼翼地從務實的態度出發,宣揚從父親那裡承繼而來的這些原則。她始終想要向外界塑造一種積極的變革者形象,避免像她父親那樣被指責為危險的種族主義者和仇外主義者。
她試圖與父親劃清界限的決心無比堅定:在2015年,她將老勒龐開除出國民聯盟;而在大選失利後,她將其父親一手建立起來的國民陣線改名為國民聯盟。
也因此,她遭受了法國極右勢力的許多指責。批評者認為其向主流右派靠攏,削弱了國民聯盟極端主義的優勢,是退縮的表現。
◎ 老勒龐今年再次被指控煽動種族歧視罪,立場強硬的他在採訪中批評其女兒與傳統右派和解的政策將導致選舉失敗。圖為去年他參加國民聯盟一位共同創始人的葬禮。
圖片來源:France 24
這些指責在勒龐大選失敗後持續升溫,因為她進一步強化了自己的軟化策略。至少目前,她已不再公開宣揚當選後將舉行退出歐盟的全民公投了。
但勒龐的「退縮」並不意味著法國極右勢力的退潮。
相反,持極端民族主義和仇外主義立場的作家、評論家和政客們在法國的電視節目上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曝光度,而左翼力量的衰落甚至讓他們都找不到勢均力敵的對手。
雷納德·加繆(Renaud Camus)是這些強硬派文化人士中相當受人歡迎的一位,他出版了一本名為《大替換》的書籍,宣稱法國正在經歷一場人口征服,在不久的將來,法國人將被其前殖民地的移民替代。
◎ 《大替換》法、英兩個版本的封面。《大替換》的法文版於2011年出版,2018年,雷納德·加繆對其進行了修訂並翻譯成英文,名為《你們不會取代我們!》(You Will Not Replace Us!)。
圖片來源:Pharos
這一替代理論得到了埃裡克·澤穆爾的強烈支援,他在電視節目中毫不顧忌地宣稱,在今天的法國,伊斯蘭文明正在取代來自基督教、希臘羅馬文明的人民。
與出身政治世家的勒龐不同,直到現在依然未組建黨派的澤穆爾此前是典型的法國知識分子:出版理論書籍,為《費加羅報》撰寫評論,在電視節目上就社會問題進行辯論。
在很多基本原則上,他和勒龐上秉持著同樣的極右立場,反移民、反歐盟是他們共同的信條。
但與在政治舞臺上摸爬滾打多年的勒龐不同,行事高調的澤穆爾在使用挑釁性的言語和將立場極端化上沒有絲毫顧忌。在2018年,他就因煽動種族歧視而被定罪。
◎ 今年11月27日,在被一位路人豎起中指挑釁後,澤穆爾用相同的手勢回應了她。
圖片來源:The Times of Israel
簡單來說,雖然同為極右立場,澤穆爾與勒龐有三點區別值得重視。
一是更極端,更保守,更強調「法蘭西傳統」。
「伊斯蘭教是一種與民法相競爭的宗教,它與法國完全不相容。」
「到2100年,我們將成為一個伊斯蘭共和國。」
澤穆爾在電視節目上公然發表的這些仇視性的言論是勒龐多年來始終避免的。
此外,勒龐雖然對待穆斯林立場強硬,但她在女權主義、同性戀權益等問題上始終持寬容態度;而澤穆爾則旗幟鮮明地表示,性別運動和多元文化造成了法國男性氣概的削弱和傳統家庭的解體,最終造成了法國的衰落。
歸根結底,與勒龐不同,澤穆爾是法國傳統天主教價值觀的堅定捍衛者,他認為法國是「有2000年曆史的基督教土地」,法國人生活在「一片由教堂尖頂、祖傳土壤和家族傳統組成的土地」。
二是其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建構理論的能力。
在今年之前,澤穆爾的身份還與政治無關,他是一個有著廣泛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和思想家。在其出版的書籍中,他顯示出了將自己的極右立場理論化的能力。
和其他極右思想家一樣,澤穆爾對「法國正在衰落」這一敘事有著深刻的痴迷。在他最著名的《法國的自殺》(The French Suicide)一書中,他以一種憂鬱的態度,旁徵博引地論證了多元文化主義、美國式的新自由主義以及歐洲聯邦主義如何一步步地將法國這個擁有輝煌歷史的國家推向深淵。
而要拯救法國,唯一的出路就是迴歸以傳統家庭、國家權威、男性氣概為核心的偉大傳統,並以堅定的民族主義態度捍衛法國在歐洲乃至全球獨一無二的地位。
◎ 《法國的自殺》一書封面。這本書在法國非常暢銷,2014年出版,目前總銷量已超過50萬本。
圖片來源:Goodreads
澤穆爾的論點並不新鮮,真正使其具有危險性和魅力的是他闡述論點的方式。他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和老練的文筆,鉅細無遺地引用大量歷史文獻來論證自己的極端立場,其內在蘊含的「思想性」令人不得不注目。
眾所周知,在法國,知識分子介入政治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悠久的傳統,他們在法國政壇受到廣泛的尊重。第五共和國的第一位社會黨總統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與眾多左翼哲學家關係緊密;現任總統馬克龍的老師則是保羅·利科(Paul Ricoeu),二十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
澤穆爾知識分子和思想家的身份,讓他在推廣自己的極右立場時具有特定的優勢。與勒龐將競選精力集中在中下層職員和藍領工人不同,「將知識分子的體面外衣與粗暴的民粹主義混合在一起」的澤穆爾受到了虔誠的天主教徒和對法國現狀失望的知識階層更多的關注。
◎ 澤穆爾新作《法國尚未放棄》今年出版,六天之內銷量超過70000本。圖為今年10月他參加的一場籤售會。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讓澤穆爾顯得與眾不同的最後一點是他局外人的身份。他是來自體制外的純粹的政治素人,沒有自己的黨派,也沒有參與政治的經驗。
這一點既是劣勢,也是潛在的優勢,部分對法國傳統政治力量和現行體制失望的法國選民或許會認為他將帶來體制內的人做不到的變革。
如果算上另一位將要參選的極右派代表杜蓬-艾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澤穆爾所在的極右陣營在法國民眾中的支援率已接近四成。
無論他們之中誰能夠進入第二輪與馬克龍展開競爭,另外兩人都很大可能會呼籲自己的支持者為其投票。
換句話說,法國的極右派,從未離總統寶座如此之近。
而其能在當下法國擁有如此高的聲勢,無疑有著深刻的內在原因。
/ 02 /
穆斯林、世俗主義與極右
基本來說,法國的極右派都秉持著反移民、反歐盟、強化國家權威的基本原則。在這些原則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他們對法國穆斯林移民的敵視。這一形象既是他們在媒體上最不遺餘力想要塑造的,也是許多人眼中他們最危險之處。
在極右派看來,穆斯林移民身上集中了法國當下最為迫切的問題:宗教衝突、恐怖主義、失業問題、福利體系僵局,以及,最為根本的,「法國性的失落」。
從而,他們將穆斯林移民塑造成宗教和文明上具有威脅性的他者,表現出處理這一問題的決心,作為自己的競選資本。
但為何他們打著反穆斯林的旗號就能在法國國內俘獲如此多的支持者,以至於在勒龐稍稍收斂之後,立刻就有更極端的澤穆爾橫空出世?
根本原因在於,現代法國是一個以世俗主義(laïcité)為根本原則的國家,這一原則強調國家、社會與宗教分離,將宗教問題排除出政治領域和公共事務。
而越來越多的穆斯林移民進入法國,不可避免地將宗教問題再次帶入公共政治。他們的宗教自由與法國根本性的建國原則之間,存在著難以解決的矛盾,這就給了極右派借題發揮的空間。
◎ 在支援《查理週刊》襲擊案受害者的遊行活動中,法國民眾高舉「我支援世俗主義」標語。
圖片來源:Le Parisien
世俗主義原則在法國最早以成文法形式確立,是在1905年透過的《政教分離法》中。這一法律徹底將宗教從公共事務中排除,但同時將保證信仰的自由。
二戰後,世俗主義原則被寫入法國憲法。《1946年憲法》的第一條即規定,法國國體為「一不可分的、世俗的、民主的以及社會的共和國」。
事實上,在多數民主國家,政教分離已被廣泛接納。但只有在法國,世俗主義原則才成為一條根本的紅線,不由得絲毫僭越。
原因在於,在法國邁向現代民主國家的歷程中,宗教一直是一個繞不開的、具有決定性的問題。
16世紀末,法國爆發多次宗教戰爭,天主教勢力和新教勢力鬥爭不休,最終的結果是天主教被宣佈為國教,但新教徒的信仰權利也得到保障。
此後,日益振興的王權與天主教會的聯絡愈發緊密,後者在法國公共事務中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維護著專制王權的統治地位。
神權與王權的勾結,以及宗教戰爭曾對社會造成的巨大傷害,使得在大革命後爭取共和的漫長鬥爭中,宗教被視作最根本的敵人。法國人認為,要確立理性在政治生活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必須將宗教在公共事務中的影響力完全驅除。
因而,以世俗化的共和信念取代羅馬教宗加冕的皇冠,成為現代法國的建國根基。
世俗主義與共和,一體兩面,密不可分。
◎ 2020年10月18日,巴黎共和國廣場,高舉法國國旗的民眾集體向薩繆爾·帕蒂致敬,後者是一位中學教師,兩天前被一位宗教極端分子殺害。
圖片來源:Telerama
在確立之初,世俗主義原則針對的是與保皇黨沆瀣一氣的天主教會。但隨著天主教的社會影響力逐漸減弱,法國需要面對的新宗教議題,是二戰後迅速湧入的穆斯林移民及其後代。
根據統計,目前法國的穆斯林約佔總人口的7-9%。
這些穆斯林有著和法國人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習慣,更在日常生活中遵守著眾多宗教規定。儘管法國憲法保證了他們的宗教自由,世俗主義和宗教自由在理論上也不衝突,但在具體的實踐中,麻煩始終無法完全避免。
比如,穆斯林婦女在家中佩戴頭巾是被允許的,但如果她在學校或政府機關中佩戴頭巾,是否是將宗教行為帶入公共領域,從而構成對世俗主義的挑戰?
事實上,作為穆斯林宗教自由和世俗主義原則矛盾的集中點,頭巾問題在法國引發了最為激烈的爭論。2004年,一項禁止高中學生在學校中佩戴頭巾的法律得到透過,2010年的另一項法律則禁止任何穆斯林婦女在公共場合佩戴頭巾,理由是:
「在自由和民主的社會中...... 在公共空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如果沒有對等的眼神和視線,就不可能產生社會生活:人們只有在不遮蓋面部的情況下見面才會建立聯絡。」
◎ 2003年12月,穆斯林婦女在巴黎遊行,抗議政府對其佩戴頭巾的限制。
圖片來源:Middle East Eye
這一法律在法國引發了巨大爭議,其是否合理暫且不論,從使用的「論據」來看,反對佩戴頭巾的其中一個理由在於這種行為危害了公共空間中的交流,最終會威脅到共和主義價值觀。
因此,在當下的法國,關於穆斯林移民的議題與這個國家根本性的建國原則緊緊聯絡在一起,正如巴黎政治大學的劉羽豐所說:
「當一個法國人在公共領域首次目睹的宗教影響清一色地與伊斯蘭教相關時,後者順理成章地成了世俗原則的唯一實證。」
而隨著伊斯蘭恐怖主義襲擊在法國日益頻繁的出現,這一問題朝著不斷激烈化的方向演變。
馬克龍在2020年10月的一場演講中,將伊斯蘭教形容為「當今世界上處於危機的一種宗教」,法國必須嚴厲打擊與法律相背離的伊斯蘭分裂主義,建立一種「與啟蒙思想相容的伊斯蘭教」。
馬克龍此番言論所表達的含義再清晰不過:與啟蒙思想相容,意味著與法國世俗原則相容,而無法與世俗原則相容的宗教,則需要被改造。
◎ 2020年10月21日,馬克龍出席薩繆爾·帕蒂的紀念活動。
圖片來源:Novethic
馬克龍的言論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法國當下關於穆斯林議題極為尖銳的發展態勢。當恐怖主義襲擊一次又一次的發生,當穆斯林移民與本地人在勞動力市場上競爭越來越激烈,將穆斯林移民完全他者化,抨擊其與法國建國原則完全對立的論點自然會有越來越有市場。
這顯然給了以勒龐為代表的極右勢力將世俗主義作為武器,把對穆斯林移民的攻擊擴大化和無差別化的機會。
勒龐曾公開宣稱,她談論移民問題是因為「讓任何人都進來,我們承受不起」,她並非「反對伊斯蘭」,而是反對違背法國世俗主義原則的社會「伊斯蘭化」。
在許多其他的場合,勒龐不斷地重申世俗主義是法國根本的價值觀,並指責法國的穆斯林太過保守且不尊重法國對宗教和政治進行分離的原則。
無論勒龐對法國穆斯林過於保守的指責是否成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法國極右勢力的興起,折射出了世俗主義在當下法國遭遇的困境以及法國人保衛這一原則的決心。
圖片來源:France Culture
但這一困境是否已嚴峻到如澤穆爾所說「到2100年,法國將成為一個伊斯蘭共和國」的程度呢?
法國的極右勢力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將世俗主義作為一種武器用以推廣自己極端化、仇視性的立場?
他們藉著世俗主義的旗號談論所謂的伊斯蘭殖民是否本質上才是對世俗主義的背離?
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確定的是,法國極右派採取的「捍衛世俗主義」策略,取得了他們意料之中的成功,讓他們離最高權力僅一步之遙。
/ 03 /
傳統政黨走向衰落
極右派勝算幾何
極右勢力的興起,給法國政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他們引起的極端化思潮打破了法國長久以來左右兩黨分庭抗禮的局面,無論是極左、極右、中間派還是傳統左右兩黨,在目前的法國,都有一定程度的號召力。
對極端派來說,這意味著機遇。但對共同「供應」了馬克龍外第五共和國所有總統的共和黨與社會黨來說,這顯然是一場危機。
在2017年的大選中,這兩大黨派都遭遇了慘敗。不僅因為其候選人都沒有進入到第二輪選舉,更因為對這兩黨而言,這場選舉加速了其內部的分裂與衰落。
最為標誌性的事件,是在緊隨著總統選舉後的立法選舉中,社會黨在國民大會中失去了90%的代表,共和黨則失去了接近一半。
◎ 波旁宮,法國國民議會所在地。在2017年的國民議會選舉中,馬克龍所屬的「共和國前進」及其結盟黨派共獲得350個席位,共和黨領導的右翼聯盟獲得137席,社會黨領導的左翼聯盟獲得45席。
圖片來源:Council of Europe
這顯然意味著,他們在大選中的失敗並非偶然事件或反常現象。法國選舉和政黨制度專家皮埃爾·馬丁(Pierre Martin)更是直言,對共和黨與社會黨來說,「這是一場崩潰」。
而在歷史性的失敗後,這兩大主流政黨更是在持續走向分裂。
2017年大選失敗後,共和黨更換了領導人,激進派的洛朗·沃捷(Laurent Wauquiez)在當年12月當選了新一任主席,其在移民、治安等問題上的強硬立場給這一老牌政黨注入了眾多不安定因素。
在他當選次日,黨內中間派的代表恰維爾·貝特朗(Xavier Bertrand)就交出了自己的黨員證,表示其對共和黨內部越發嚴重的極端傾向的不滿。
兩年後,和貝特朗持同一立場的法蘭西島大區(即巴黎大區)議會主席佩克雷斯也宣佈出走,因為在她看來,右派的重整需要「在(共和黨)外部完成,而不是在(共和黨)內部」。
這種內部路線的矛盾在此次大選之前愈演愈烈。貝特朗和佩克雷斯都在年初就表態,自己將不會參與共和黨的黨內初選,而是會以獨立身份參加明年的大選。如此,共和黨本就萎縮的票倉將面臨內部分流的局面。
但好在黨內初選前夕,這兩位候選人似乎都顧上了大局,改變了主意,相繼宣佈將會參與本月舉行的共和黨內部選舉。選舉結果也已出爐,佩克雷斯贏得了共和黨的提名候選人資格。
◎ 法國當地時間12月4日,佩克雷斯贏得共和黨內部選舉,她也是共和黨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總統候選人。圖為她獲勝後在共和黨總部等待。
圖片來源:The Times of Israel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共和黨內部的路線問題得到了解決。因為在極右翼和越來越靠右的馬克龍的夾逼下,這個老牌政黨在當下的法國政壇似乎已失去了位置。
其溫和派所倚仗的經濟自由主義,已在馬克龍的任期內得到了完全的踐行;而激進派在移民和歐盟問題上的強硬立場與極右翼相比,又顯得不具備什麼煽動性。
這也是為何,在離大選不到半年時,黨內的初選才姍姍來遲。正如法國政治學家呂克·魯班(Luc Rouban)所說:「候選人的激增模糊了資訊,共和黨不確定他們的總統競選目前應該採取什麼方向。」
與共和黨相似,在此次大選前,社會黨內同樣困境重重。
首先,2017年的慘敗加劇了社會黨內本就存在的財政危機。嚴重的財政困難甚至迫使他們出售了其位於巴黎市中心的辦公室,搬到了郊區。
◎ 法國社會黨總部,由一家制藥廠改建而成。紐約時報將社會黨這次搬遷戲謔地比喻為從曼哈頓搬到新澤西。
圖片來源:New York Times
而自從上一任社會黨總統奧朗德(François Hollande)誘人的左翼經濟方案遭遇徹底失敗後,法國的左翼選民便日益萎縮。在如此形勢下,社會黨還需要面臨更激進的左派政黨以及馬克龍的競爭,後者在2016年退出社會黨,帶走了一批左翼選民。
在這場競爭中,社會黨無疑處於明顯弱勢。
與馬克龍的務實主義相比,社會黨僵化的、過於強調公平的經濟改革方案,顯得缺乏足夠的建設性和吸引力。
而在激進左翼人士看來,奧朗德因日益嚴峻的危機不得不強推的勞動法改革,是在動搖法國工人運動的根基。
對他們而言,這一旨在延長工作時間、擴大解僱自由的改革意味著社會黨已不再值得信任。因此,他們毫不猶豫地轉而支援「不屈法蘭西」這樣的極左政黨。
如此,社會黨此次推舉出的候選人、現任巴黎市長伊達爾戈所獲支援率創歷任社會黨候選人新低也就不足為奇了。
圖片來源:Daily Sabah
共和黨和社會黨遭遇的困境反映出了當下法國政壇最重要的一個趨勢:
傳統政治力量已無法應對當下日趨激烈、複雜的社會矛盾,他們走向衰落已是必然。
而傳統左右兩派逐漸式微後,一場混戰自然無法避免。目前在其中佔據優勢的,是馬克龍這樣的中間派務實主義者與勒龐、澤穆爾這樣的極右派。
在法國社會如此撕裂的形勢下,煽動性口號喊得震天響的極右派會在明年大選中取得勝利嗎?
我們可以引入一個關鍵的政治學概念:奧弗頓之窗(Overton Window),來對這一問題做一個初步的判斷。
奧弗頓之窗的概念由政治學家約瑟夫·奧弗頓(Joseph Overton)於20世紀90年代提出,其核心內容是:
在一段時期內,大眾不會也無法同時關注所有的社會議題,只會透過一個視窗看待它們。在這個視窗內囊括的是人們接受並關心的社會議題,而其他位於視窗之外的議題較少獲得人們的關注。
在一個相對和諧的社會中,主流人群關注的議題比較中立,與基本的社會利益相關,不會走向極端。政客們想要獲得民眾的支援,就需要針對奧弗頓之窗內的議題提出受認可的政策。
◎ 奧弗頓之窗圖示,無論是向「左」還是向 「右」,離視窗越遠,越少受到關注。
圖片來源:Toronto Guardian
顯然,在如今的法國社會,奧弗頓之窗有向右偏移的趨勢,右翼勢力更多談論的移民、歐盟問題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且立場有極端化的危險。
這與2020年大選前美國的政治形勢有所類似。排斥外來移民、宣揚民族主義的川普將奧弗頓之窗向右拉扯,而以經濟絕對平等為口號的民主黨激進派則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在大選之前,美國社會的奧弗頓之窗似乎偏離了中心,分裂為一左一右的兩個。
但最終的結果眾所周知,在這樣一種極端化的情勢下,民主黨內部溫和派的代表,在整個政治光譜中居中的拜登獲得了勝利。
這表明,在一個整體上仍然較為健康的社會,儘管極端勢力聲勢浩大,理智、溫和、務實的中間派依然更被主流社會接受;奧弗頓之窗也仍然受向心力的作用,其左右移動是一個非常複雜和動態的現象,很難被人為控制。
而在當下的法國,儘管這一視窗向右偏移的趨勢確實存在,極右派對穆斯林移民的攻擊也的確響應者眾,但佔據奧弗頓之窗中心的,究竟是被妖魔化的穆斯林移民本身,還是其折射出的經濟下行、失業、福利體系僵局這些更根本,也更中立的社會問題呢?
相信在任何一個相對健全的社會中,答案都是後者。
這也是為何2017年大選中,出任經濟部長時雷厲風行地推行勞動法改革,競選時又擁有一套完整政策綱領的馬克龍能無懸念地獲勝。
至於勒龐,在2017年的144項競選承諾中,她大談特談法國的移民問題和歐盟的缺陷,卻缺乏任何具體的宏觀經濟細節,沒有公共赤字和債務目標,在同時提出擴大福利體系和減稅的目標後,更沒有解釋其政府將如何平衡這一矛盾。在之後的五年時間裡,關於這些議題,她依然未有任何明確性的措施。
澤穆爾的情況則更使人困惑,在大選只剩半年時,他仍未提出任何具有建設性的經濟措施,遑論一套完整的政策綱領了。
◎ 當地時間12月5日,澤穆爾在其第一次競選集會上遭到襲擊。
圖片來源:Daily Sabah
因此,在奧弗頓之窗依然受向心力驅使,民眾依然更關心基本的經濟、社會利益時,儘管極右派們長於製造議題、煽動情緒,但在與馬克龍這樣的中間派務實主義者競爭時,他們顯然處於明顯的弱勢。
明年的總統大選,他們大機率將面臨又一次失敗的命運。■
參考資料
Michele Barbero. France’s Mainstream Political PartiesAre a Dying Breed. Foreign Policy.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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