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佳榮
人到中年,幼時覺得異常遙遠的生死之別漸漸迫近,英年早逝的訊息也時有耳聞,令人不由得重複亙古已有的感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程巢父先生當然不是“英年早逝”,他1934年生於湖北漢口,2020年9月16日病逝於上海,享年86歲。從世俗的角度說,也算高壽,不過就晚年的境遇和追求而言,程先生無疑是帶著莫大的遺憾、憤懣和悲慼告別人世的,用古話形容,正是所謂齎志以歿。
說起來,我跟程先生的交往,也就是一個普通編輯和一位作者的故事。現存電郵裡最早的聯絡是,我2012年4月24日給程先生髮了一封郵件,想請他編一本他人寫胡適的文章的集子,裡面提到可以將逯耀東先生的《胡適逛公園》《胡適與北京的飯館》作為範本,希望“更立體更豐滿地展示胡適先生其人”。為什麼請程先生負責選編呢?信裡說了兩點理由——“選編這樣一本書,主要有幾個難度,一是選的人本身需要對胡適本人的文章以及胡適研究相當熟悉,而您恰好是合適的人選;二是要選的文章涉及不少作者,版權可能是個問題,您跟胡適研究界應該有所來往,聯絡或許比較方便。”當時我正在北京一家叫鐵葫蘆的圖書出版公司擔任編輯,事先透過謝泳先生獲得了程先生的聯絡方式,然後用gmail發了電郵。大約十天後,我收到了回信:
佳榮你好!我以為你寄書時會放明片[名片——饒注],但沒放,故無法給你回電話。你上次打電話後,隔一天快遞就到了,恰逢廣東維權律師唐荊陵到,我約朋友聚談了兩次,故今天才給你回覆。謝謝你寄書來!請將電話號發來,下次再有常郵傳遞,記得放名片。匆頌
文祺
程巢父2012,5,4.
不過,大概是因為忙於胡適年譜長編等工作,程先生並沒有編出這樣一個文集。但我們的聯絡延續了下來。
其實,在此之前,我早就讀過程先生的《思想時代》(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知道他在上世紀90年代以後轉入現代學人研究,陳寅恪和胡適是他的主要研究物件,並獲得“其治學風格重實證,少空言;其行文嚴謹樸實,雋永可讀”之類的考評。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文化界、出版界狠狠颳了一陣“民國風”,長期受到貶斥和打壓的胡適,以及終生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在辭世數十年之後,他們的名字因著特殊的時會而躍出學術界,為普通民眾所熟知。程先生由早年的文藝評論、新詩研究轉入思想學術方面的探索,也可以說是世紀之交學風轉換的一個例子。
說實話,在學術上我並不完全贊同程先生的一些看法。針對《劉半農與胡適之間》《張中行誤度胡適之》(兩文均收入《思想時代》,該書於2013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增訂再版),我寫了一篇《胡適的兩件陳年公案》,力證程先生的觀點站不住腳。在寫這篇追念文章前,我的印象是拙文未公開發表,亦未發給程先生過目。直到這回檢索電子郵箱,瀏覽將近60個頁面的往來郵件(絕大部分是程先生轉發給我的電郵)之後,我才發覺記憶有誤。該文初稿於2013年11月13日寫就,同年12月2日、9日和次年4月8日三次以附錄的形式補充相關材料和研究。拙文曾投給《上海書評》,後因我南下轉入籌備期的澎湃新聞工作,也就不了了之,藏諸郵箱。更重要的是,我曾於2014年4月19日將這篇萬字長文發給程先生,“如果您有材料推翻我的論證,歡迎賜教。”我還在信中寫道,“不知您近來可在撰寫胡適日記整理札記。非常期待。我想這個學術批評不會影響我們的交誼,也不會影響您賜稿給我主持的新媒體歷史版塊。”程先生於兩天後,即4月21日中午回覆,只有三個字:“都不會”,字號小四,加粗的宋體。
2014年11月22日,程巢父(右二)、朱正(中)、黃顯功(左二)、饒佳榮(左一)等於上海圖書館前合影
現在想來,我那樣直截地刺破一位學者晚年對一位先賢的“迷信”,是不是過於殘忍?程先生讀過拙文之後,究竟怎麼想,我不得而知。無論如何,他確實沒有因此而中止往來。相反,程先生還數次推薦他的兒子季蒙(隨母姓)、程漢的文章,期望在《上海書評》發表。比如,2015年6月23日,程先生髮來電郵,“嘉榮你好!抽空把這篇長文看看!程巢父託。”附件是季蒙、程漢合作的《評李澤厚<陰陽五行:中國人的宇宙觀>》,word排版洋洋十三頁,將近一萬八千字。一個月後的7月23日又發來該文的校正版。2016年6月8日程先生轉來季蒙、程漢合作的《顧炎武的史學觀》,此前他託朋友轉給李慶西先生,也曾發給謝泳先生。同年8月15日凌晨又轉來季蒙《日本人對哲學的看法之一片》。我都遵囑照辦,將這些文章轉給《上海書評》編輯部,遺憾的是似乎均未獲採用。
這回翻查郵件,我才留意到,程先生曾詢問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蔣寅先生的聯絡方式(2016年4月5日),還表示關注我對王明珂先生的採訪,擬購藏王明珂的著作,為以後撰寫文化史作準備(2016年4月13日)。我則在2017年1月10日凌晨給程先生補了一封郵件,告訴他紙質版《上海書評》即將停刊的訊息:“《上海書評》最後一期五份,1月9日下午已交給中通,估計10日送達,請注意查收。即頌時綏。”
當然,最難忘的莫過於幾次同城聚會。2015年12月17日凌晨4點50分,程先生群發了一封電郵:
雖在同城,終年難晤,時懷故人,積思成痗。茲訂於元月二號午間聚餐,恭請:沙葉新先生、郭世佑先生、瞿虹秋先生(二位)、朱大可先生、黃顯功先生、龍向洋先生、林偉平先生、翟明磊先生、計有愷先生、饒嘉榮先生、朱自奮女士、張曉晴女士、珍珠女士光臨!具體時間、地點請見子林先生以下電郵——
順風大酒店大劇院店又叫順風大酒店中區廣場店,因為酒店所在那幢大樓叫“中區廣場”。
地址是:黃陂北路227號中區廣場3樓,大廳14-16人桌。
預定時間:2016年1月2日中午11:30
程巢父 劉大鴻鞠躬 2015,12,17凌晨。
2016年年初的聚會,大概是我第二次或第三次見到程先生(因為不寫日記,一時找不到之前的會面紀錄)。應該是時隔很久沒有見面,所以那次聚餐印象頗深。具體談些什麼早已忘了一乾二淨,不過晚生小輩能一睹海上名流的風采,也是託程先生的福。程先生那樣瘦削的面龐,那樣矍鑠的精神,那樣犀利的文風,那樣和藹的言談,種種反差至今仍記憶猶新。
第二年元旦,我們又重複了去年的故事,只不過規模大幅縮小,我記得似乎只有三人(四人?)參加,場面有點冷清。照例是程先生事先群發電郵:
2017年元旦中午12:00在邯鄲路43號“名羊碗蒸”店聚餐(寧夏館子)。請諸位提前或準時到!有烤全羊。望速覆!
程巢父 2016,11,29凌晨。
我到程先生府上拜訪的次數不多,大概三四次而已。頭一回去,是曲陽路的一個小區,入口走錯了,繞了一圈才終於找到一處低矮的房子。那天他身體不太舒服,好在有年輕的朋友給他買藥。看到那樣侷促的空間,有點凌亂地堆著各種書,聽他批判官場之腐敗、哀嘆民生之多艱,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這回翻覽電郵,看到先生對某長者大加呵斥,不曾想時移勢易,一些已然並不年輕的後生卻經常對某長者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真讓人不知說什麼好。程先生作息不很規律,經常熬夜,凌晨發電郵的情況也不少見。哪天我好像略微勸了兩句,他說習慣了。再後來他搬到別處,我也去過,基本上還是老樣子。
或許是2018年年初,即將過春節的日子,久未聯絡的程先生打來電話,問我春節怎麼過——在上海這樣繁華的特大城市,年味一年比一年冷淡,聽到這聲詢問,我無比感動,銘記五內。人海茫茫,被一個老人如此牽掛,我總覺不忍,又不想給他添麻煩,加上並不喜歡過於喧囂的熱鬧,於是撒了個謊,說已經預訂好了回老家的火車票。
2019年2月18日,程先生給我的gmail郵箱發了一封郵件:
家榮:新春好!
上海書展每年幾月舉行?
程巢父致意
除去轉發的郵件,如果沒有發生誤刪,這很可能是程先生直接發給我個人的最後一封郵件。但那時候沒辦法登陸gmail——大約2014年以後我基本上都是透過163郵箱收發郵件——大概我們後來電話或簡訊聯絡過。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2020年1月2日深夜,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點開才得知他老人家近一兩年居無定所,而且失足跌倒,情況不容樂觀。這則求助資訊,是程先生在上海的年輕朋友為他釋出的,其時我在東京,只能轉發資訊,呼籲同仁關注,並轉了一點錢以表慰問。是夜,時代的悲哀瀰漫了那並不寬敞的居所——可憐是書生。
這年秋天,程先生終於還是離我們遠去了。9月17日,此前釋出求助資訊的公眾號刊出《漫長的告別:記思想者程巢父先生》一文,開頭說:“原來,我們竟是以所失去的來印證所擁有的,以不可挽回的失散來篤定確認,真正是相聚過了。”
2021年中元節
責任編輯:鍾源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