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額尋案:被刻意隱藏的晚清科考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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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石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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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咸豐十年(1860)十月,後來的晚清四大名臣之一、時年才二十三歲的張之洞,陷入了犯難的境地:八年前(咸豐二年)他參加順天府鄉試名列舉人第一名,主考並錄取他的恩師朱鳳標,如今被降職幾乎等同罷官,賦閒在家。眼看朱恩師就要六十大壽了,張之洞該以何種形式為他祝壽呢?
朱鳳標畫像
在清代科舉制下,鄉試、會試的主考官,被中舉者視為一輩子的恩師,並被尊稱為“座主”。年輕的張之洞向朱恩師祝壽並表達敬意,那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何況朱鳳標在“罷官”前,曾先後任刑部、戶部尚書,這樣的前高官,年輕人巴不得攀附上去呢。
張之洞畫像
張之洞具有讀書人的風骨,尊師之道不可少,這點毋庸置疑。但問題是眼下張之洞的“座主”朱鳳標身份比較尷尬——
朱鳳標因受到朝廷大案牽連,但政治定性又比較模糊;他事實上被罷官,而名義上又是“降職”。這種情況,將來官復原職或永遭棄用,兩種可能性都有,很不好判斷。
很多勢利眼或目光短淺的門生或同僚乃至朋友,就此對朱鳳標敬而遠之,深怕自己受到牽連,影響前途。哪怕不是官場上的朋友、故交,也有糊塗之人、明哲保身之人,與之劃清界限。
這塊匾額【毓秀遐齡】,是道光二十年(1840)時任湖北學政的朱鳳標為一位鄉紳祝壽而題詞的,這是一塊書寫精緻、詞意秀美的祝壽匾,書法也頗有朱鳳標的神韻;但它蘊含的歷史資訊頗耐人尋味,似乎經歷過人為的匾額“文字獄”。
清·道光二十年(1840)【毓秀遐齡】匾 朱鳳標題
令人疑竇叢生的是,匾額右側的兩行上款文字,顯然是後補的(書寫與底色跟原款不一致),且落款身份被改成朱鳳標官場生涯後期的官職(原款身份應為湖北學政)。
那麼原來的上款落款文字為什麼被刻意覆蓋或削除呢?筆者推測,有很大的可能,朱鳳標受大案牽連被“定罪”後,受匾人或其家屬擔心受到連累,塗抹、覆蓋、削除上款文字,隱去了朱鳳標的身份、名字等資訊。
但後來朱鳳標不但官復原職,而且高升了,成為權重一時的朝廷相國人物。於是受匾人的後代家屬(晚清本朝或後世),不但不再回避題匾人朱鳳標的名字、身份,反而特意將朱鳳標後來的一品身份“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等刻於匾體(原有題匾身份為“湖北學政”),以示炫耀。
【毓秀遐齡】匾 區域性 上款文字
所以說,缺損後補的匾額【毓秀遐齡】,潛藏了豐富的歷史資訊:題匾人朱鳳標受朝廷大案牽連之時,或許有人刻意與之劃清界限,想抹掉案件歷史資訊。一塊匾額見證人心動盪,想想都有驚心動魄之感。
當然了,回到前面的話題,張之洞雖然沒有跟恩師朱鳳標刻意保持距離的意思,但他畢竟年輕,眼光也沒有那麼老道,他也判斷不了朱鳳標的官運走向。何況彼時的張之洞還沒來得及考會試,自己的前途未定,不可能無所顧忌。
思前想後,張之洞決定:為朱鳳標祝壽是一定要的,絕不做忘恩負義之人。但怎麼個祝壽法,他也考慮要靈活行事,既要把意思表達到,又要給自己留餘地,以免真的碰上封建官場政治的高壓線。
就在左右兩難的緊要關頭,朱鳳標也想到了這一層:不能置廣大門生於為難境地。於是他通知所有門生,不要為他置辦任何壽宴酒席,也不要送壽禮!每個人給他寫一首詩,聊表心意就好了,最好人也不用來。
能遇到如此通情達理的恩師,夫復何求啊!張之洞如釋重負,長吁了一口氣。寫詩這種事對他來說駕輕就熟,正反兩層含義都能藏於詩中,誰也抓不到把柄。本來嘛,大家都是讀書人出身,寫詩作賦作為賀禮最好不過了,大擺宴席這種事就算了。
於是張之洞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寫下兩段長詩:
第一段:“張侯論語夏侯書,帝輔王師有大儒。地近論思歸侍從,時艱擔荷在中樞。孤芳詎免菉葹累,公論終無薏苡誣。舊德巋然資顧問,豈容揮手臥江湖。”
第二段:“曾記龍門第一遊,柳條西北近光樓。籠中芝箭孤青眼,歲暮松筠易白頭。修竹群賢蘭渚會,黃冠一老鏡湖秋。會稽山水堪娛老,句漏丹砂不待求。”
完整的詩文含義,本文就不過多解釋了。大致總結歸納一下。這兩段長詩,鮮明地反映了張之洞的雙重心思:
第一段勉勵恩師,表示他有大儒之相,不久的將來一定能東山再起,重回官場高位;
第二段又話鋒一轉,意思是即便恩師就此告老還鄉,寄情家鄉的蘭渚、鏡湖、會稽山等聖賢名地,風骨聲名也堪比東晉大儒王羲之、葛洪等聖賢名家。
張之洞的詩文之妙,在於進退不失據,既安慰了恩師、又不把說死、更不給封建政治輿論留下有隱患的話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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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前面說了這麼多,朱鳳標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受到風聲鶴唳的牽連之累呢?
這麼說吧,作為朱熹家族的後人(祖上從婺源遷徙至浙江蕭山),朱鳳標一直是家鄉人驕傲,道光十二年(1832)參加殿試榮獲一甲第二名即居榜眼之位,是蕭山史上最有名的學霸。之後他官運亨通,直通上書房、教皇子讀書等,官居內閣學士、戶部刑部侍郎等;咸豐四年更是直升刑部尚書。
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朱鳳標也是主戰派人物中的著名代表,作風硬朗、敢於發聲,在朝廷上下口碑槓槓的。至於貪汙受賄這種事,他更是從來不沾邊。但他恰恰就栽在科舉舞弊和腐敗案件上。
朱鳳標身著朝服的畫像
咸豐八年(1858)順天府鄉試,同樣以正直聞名的文淵閣大學士、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柏葰(蒙古正藍旗人)擔任主考官,身為戶部尚書的朱鳳標擔任了兩個副考官中的一個。
本來鄉試這種級別的科舉考試,通常不會指派一品大員以上的官員主考,更不會讓軍機大臣這種內閣高官出馬。但順天府(今北京)是什麼地方?乃是天子腳下的地盤,順天府鄉試就上升到了朝廷最高級別的科舉高度,參加鄉試的人,家庭出身非富即貴。
譬如這次爆出的科舉大案的犯案主角之一,考生羅鴻繹,本身就是刑部主事,即在職的清廷中央部委的公務員,他的關係網可謂四通八達。
案件的來龍去脈本文不贅述,簡言之,就是官員考生羅鴻繹,透過自己的關係網,給多位考官送禮,安排人幫自己作弊。羅鴻繹本來資質平平,寫文章錯別字一大堆,但他透過答卷調包的作弊手法,硬是讓自己“考成”第一。
就在羅鴻繹作弊得逞之時,主考官柏葰發現了貓膩。但羅鴻繹安排柏葰的家人說情,又給柏葰送了厚禮。柏葰貴為朝中一等一的大臣,竟然一時糊塗,放任生米煮成熟飯。
結果翻船了。咸豐皇帝龍顏大怒,下令徹查這件晚清第一科舉舞弊大案!
案件查明,主考官柏葰雖無預謀舞弊,但身為最高責任人、直接責任人,不可饒恕!作弊考生羅鴻繹,以及朱鳳標之外的另一名副考官左副都御史程庭桂,作為直接參與舞弊的主角,罪無可赦!以上三人,全部處斬!
案件還查明,副考官之一的朱鳳標,沒有參與舞弊,且全程不知情。但身為主要考官之一,他的失察之罪也是板上釘釘的事。為此,朱鳳標被降職處理,實際上等同於罷官免職。
但就是因為保留了“降職”的名分,為朱鳳標後來的東山再起埋下了伏筆。朱鳳標畢竟作風正,又教過多位皇子或親王(道光時期皇子)讀書,皇室當然不忍心斷絕他的前程。
因此,讓諸多案發後跟朱鳳標劃清界限的官員、同僚、門生大跌眼鏡的是,晚清科考第一大案兩年之後,朱鳳標重新回到官場高層,並一路升遷,重攀尚書之位,外加協辦大學士,終拜體仁閣大學士!
據統計,清朝歷時兩百六十多年,只有八位漢人大臣獲得過“體仁閣大學士”的榮譽,其中就有朱鳳標。可見朱鳳標的東山再起,不是一般的復出,而是歷史級別的官場逆襲。
行文至此,只能說,年輕的張之洞等人,押對了他們跟朱鳳標的裙帶關係。如果沒有朱鳳標的“罩護”,很難想象在封建官場上,張之洞後來能以坐火箭的速度,迅速成長為晚清重臣。
反觀那些在案發後早早跟朱鳳標劃清界限的人,難免給人留下不好的話柄:見風使舵。
清·道光二十年(1840)【毓秀遐齡】匾 朱鳳標題
就像匾額【毓秀遐齡】銘刻的歷史資訊:題匾人朱鳳標受大案牽連後,有人不分青紅皂白,第一時間塗抹、覆蓋、隱藏甚至削除掉朱鳳標的落款文字,以致給後世留下一塊殘缺之匾。後世之人眼見朱鳳標名垂青史、榮譽等身,又對他的身份資訊加以恭敬補缺。
世相如此,令人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