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深圳,電影《親愛的》拍攝現場。
張譯衝面前的一對夫妻雙手合十。
對面,是張譯電影裡角色(韓德忠)的原型,孫海洋和他的妻子。
韓德忠尋子10餘年,最終選擇放棄;戲外的孫海洋一直沒有停止尋子。
電影拍完,張譯百感交集,只能送上無聲祝福。
孫海洋卻追著劇組請求在電影結尾字幕加上孩子照片,以及自己的手機號。
7年後的前天中午,張譯的祝福終於成真。
孫海洋找到了兒子孫卓,耗時14年57天。
因為電影,加上陳可辛、黃渤、張譯等人祝賀,孫家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心。
團圓後,全網興奮衝上熱搜。
接著,又馬上“反轉”:
孩子孫卓的猶豫,儼然一出“倫理大戲”。
沒法完全拋下“買方父母”,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孫卓的猶豫應該嗎?
“買方父母”被法律控制,親生父母該不該出諒解書,讓他們脫罪?
起初團圓的欣喜,逐漸滑向憤怒、不解……
於這場尋親,團聚是結局。
但於孫卓的人生,還只是開始。
Sir注意到,和孫卓被一起衝上熱搜的,還有個叫符建濤的男孩。
符又是誰?
熱度源於一段他母親的採訪。
被問及是否會出具諒解書給買方,符建濤媽媽的回答儘管感性,同時有理有據,網友叫好。
我不能出這個諒解書。
我根本沒辦法原諒,不是我讓他養的,是因為他偷走我的孩子,不是我養不起,如果我孩子走丟了,你撿到了你養了我要感謝你,我真的十幾年的撫養費我都要給你。是因為你們偷走了我的孩子,讓我辛辛苦苦找了14年。
我理解我的孩子(的感恩),我不會說我恨人販子和買家,我就讓我的孩子不認他們,我孩子(要)感恩我不會阻止。
愛與恨,失望與憤怒。
雙方都各有自己的道理和出發點。
可Sir還是不忍事情就此結束——有多少人關心孩子怎麼想?
目前許多媒體已經對事情作出詳細的報道,Sir今天僅補充一個相對被“冷落”的視角。
符建濤和孫卓都是14年前的12月被拐,要不是因為符,孫海洋一家可能還要再等。
可他的故事,知道的人卻太少。
4歲被拐賣到離家近1899公里的小山村,18歲尋回生母。
這14年他經歷了什麼?
如何逃離?
今天,他又被怎樣困住?
01
“再不聽話就把你賣了”
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
晚上8點,符建濤回家把拖鞋換了,準備下來繼續玩。
哥哥很是羨慕,可是試卷沒寫完,沒法和他一起。
以為孩子回家是因為怕冷的符建濤媽媽沒注意,看了眼他手上的棒棒糖隨口問了句,誰給的。
符建濤有點著急地回,隔壁一個叔叔。
說完,他趕緊換好鞋子下樓去找小黃狗。
4歲的符建濤在家就是個小皮猴,嘴很饞,腦瓜子聰明,會教比他大2歲的哥哥把偷吃的雞腿包裝袋藏好,給周圍小朋友買糖“收買”人心。
活潑可愛,口齒伶俐。喜歡和人交往,不怵陌生人。
瘦瘦小小的,頭髮卻很濃密。
週五這晚,他本來要去小區另一棟找小夥伴玩,但被牽著一隻小黃狗的大叔吸引。
大叔說可以帶他去找小黃狗。
換鞋下樓後,跟著大叔來到小區一角,那是個安全死角,沒監控,沒保安。
符建濤被大叔扛著,翻出小區。
一路上都沒有警惕的符建濤,上了公交車就有點害怕了。
“再不回家的話,媽媽會找我的。”
可惜,年幼的符建濤,警惕和反抗能力都不足夠。
被帶到一個不知道是哪的陌生地方,大叔指著一個有點黑的男人,說那是爸爸。
符建濤的爸爸那時常駐揚州工作,他依稀記得父親沒那麼黑啊。
大叔只好解釋道,那是曬的。
見大叔這麼說,小符建濤只好接受,和“爸媽”坐大巴,來到了山東聊城。
後來他才知道,“爸爸”是這個大叔的二哥,家裡已經有三個女兒,他是第四個孩子。
而那個大叔,也成了自己的三叔。
生活一切都變了。
週五前,他的家是個有很多好吃糖果的小賣店,自己有很多玩具,家裡飯菜也可口。
一夜之間,他的家人換成了帶著陌生口音的人,桌上的白米飯也換成了饅頭。
他不敢把這變化往太恐怖的方向想。
符建濤依稀記得,自己調皮時,媽媽曾開玩笑說“再不聽話就把你賣了”。
他無法分辨這是句玩笑話。
只是有點擔心,這變化是不是叔叔和媽媽“兩廂情願”的結果。
而推翻這個結果,他用了14年。
02
“我哪裡也不敢去”
2007年12月28日,彭冬英這輩子都會記得這個週五。
如果她能多拉住小兒子濤濤一會,等大兒子寫完試卷再放他出去玩;如果能對那根來路不明的棒棒糖多點戒備,兒子換鞋再多問一嘴……
“如果”。
——這大概是她14年來想得最多的一個詞。
那晚,盯著大兒子寫完作業,8點半,她下樓找兒子回來洗澡。
樓下,沒人;兒子在小區裡玩得好的同學家,不見;圍著小區找了幾圈,無果。
她想到三天前,吃飯的時候電視上在放的《第一現場》。
有個老人跪在地上舉尋子海報的新聞,老人在找她的孫子,孫卓。
當時看到,她還叮囑兩個兒子要小心陌生人。
彭冬英腳都軟了,立馬報警,然後繼續找。
14年間,彭冬英到處參加尋親活動,發尋人啟事。
還把自己社交賬號的ID,改成了“尋兒符建濤”。
頭像,換成了兒子5歲時的照片。
2007年網路不太發達,家裡也沒電腦。
她貼完尋人啟事,就去網咖通宵,學著註冊QQ,發帖。
只要是有可能找到孩子的方法,她都試一遍。
接受採訪,參加尋親節目,在社交平臺發尋人啟事,甚至變賣家產只求有線索,和其他受害者家長們組團到全國多地尋找孩子……
每天出門,衝著太陽許願;晚上回家,衝著月亮許願。
她不能讓濤濤沒有“爸爸媽媽”。
她太知道沒有親生父母的痛——自己5歲沒了母親,9歲沒了爸爸,相依為命的弟弟在2001年意外去世。
沒有親人關愛、相守的日子,孤獨無依。
大兒子需要她,又怕小兒子回家找不到自己。
14年,她沒搬過家。
那棟在2樓的出租屋,租金從五六百漲到三千塊,交的房租都夠買房了。
兒子走丟那年暑假最喜歡的紅色套裝,她一直留在身邊,放在枕頭底下。
每天晚上睡前,像是哄著孩子入睡般,對著它說話。
兒子 咱們睡覺了
早點回來陪媽媽
孩子走丟後,她最怕過節。
中秋節,每次“月圓”都在扎心。
除夕,一桌子的菜和碗筷,總有一副留給濤濤。
記掛著孩子有沒有開心過年,有沒有壓歲錢。
家裡每一個重要的日子,她都想跟孩子分享。
大兒子高考,她髮狀態,希望兒子能看到。一遍遍地發小時候的照片和大兒子近照。
只求孩子能在上網時,瞟見這張熟悉的臉,想起自己的往事。
還不厭其煩地叮囑,看到這條訊息,或者懷疑自己身世的,去找公安機關做DNA。
每年的8月12日,符建濤的生日,她都會買一個蛋糕。
她自己過生日,這14年,生日願望也從沒變過。
來年等到你歸來和我一起唱曲生日歌
03
“媽,我是符建濤”
“媽媽,我不會丟的,我會打110告訴警察叔叔。”
2007年12月25日,媽媽看過孫卓的新聞後,叮囑兩個兒子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5歲的符建濤是這麼回答媽媽的。
可惜,他沒料到,有小狗的叔叔就是那個“陌生人”。
被帶到聊城後,他成為了那家的小兒子。
“父母”外出打工,他和奶奶生活。
上初中後,他要住校。
其他同學都有爸媽一路護送到宿舍,搬被褥、鋪床、買生活用品,千叮嚀萬囑咐。
他只能自己來。
要說“父母”對自己不好,也不是。
“父親”在外打2份工,省吃儉用,一身病的“養母”,也總把好吃的給他。
但年幼時的那句“不聽話就把你賣掉”,越長大,他越生疑。
平時開玩笑,他會問在家的奶奶,自己是不是被拐來的,奶奶沒放在心上。
上初中時,一次村裡診所採血,他跑去驗血型。
那次之後,根據課本上的生物知識,他基本確定自己不是親生。
又能做什麼呢?
悄悄下決心,等大學畢業,能賺錢之後,去尋找親生父母。
還沒等到自己高考,事情就有了轉機。
今年初,公安部開展為期一年的“團圓行動”,擴大DNA資料庫、人像庫收集範圍。廣東省也開始全面整理失蹤兒童的照片檔案。
9月,好訊息出現。
山東聊城的一男生,和深圳走丟14年的符建濤高度相似。
廣東打拐專案人員立刻到山東採集血樣,比對確認,再次登門……
“叔叔,我知道你們是警察,我是被拐來的,我還記得我的名字。”
男孩堅定地說。
我叫“胡建濤”。(口音、時間的影響,他不記得自己名字的正確發音)
被警察告知自己可能的真名後,他在微博搜到了那個每次更新一定要帶尋人啟事的@尋兒符建濤。
一場相遇開始了。
彭冬英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接到兒子電話時的心情,冷靜。
14年了,期待落空太多次,她不敢有希望。
“媽,我是符建濤。”
接到電話,她當然辨別不出孩子的聲音。
可是孩子接下來說出口的細節,讓她終於破防。
符建濤記得和哥哥在動物園玩蛇。蛇在哥哥脖子上,他抓著蛇尾巴。
這張照片,彭冬英一直儲存著,但沒有在尋人啟事裡發過。
還有,她和兒子之間的小秘密:
要上學的早晨,孩子不肯起,媽媽就會拿幾塊他愛吃的糖,擱在他夠不著的地方,嘴饞的符建濤每次都要離開被窩去攥在手裡。
她有點懵。
在看到孩子私信發給她的照片,且和打拐警察確認後,心才100%落到肚子裡,開始激動。
孩子找到了。
她終於可以改名了。
這就是結束嗎?
符建濤和母親相認後,他在網上搜深圳走失兒童時發現了孫卓的名字。
那個在他5歲時,機緣巧合和他串聯的名字,又一次出現。
在他翻看當年孫卓被拐的監控影片時,有個吃驚的發現。
帶走孫卓的那個白色上衣男人,好熟悉。
不就是“三叔”?
熟悉的人和別人看是不一樣的
是一眼可以認出來的
當時我也是認出來了
他連忙報警,警方順著線索順藤摸瓜。
果然,在符建濤聊城的“家”附近,找到了疑似孫卓的男孩子。
DNA比對後,才有了這場震撼全網的團圓。
孫卓和符建濤,同年被拐賣,又在同一年被找到。
雙方對待父母的態度也被人拿來對比。
孫卓認親時手足無措,因為在“買方父母家”,姐姐和“爸媽”都對自己很好,所以對是否要留在親生父母家猶豫不決。
符建濤,依稀知道自己是被拐來的,但事實上“買方父母”一直對自己好。
雖然的確如新聞所說,符在見到親生父母后才第一次吃上肯德基,以前家境不好,但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會留給他(當然可能因為他是男孩)。
一邊,是把自己養大的“父母”;一邊,是尋他14年不肯放棄的親生母親。
負罪感和感恩撕扯著他。
符建濤最終決定先回到聊城,備戰高考。彭冬英也尊重孩子,準備等他孩子高考後,讓他自己決定。
他們最終會作出什麼樣的決定?
他們又會為這個決定在將來後悔麼?
會改變麼?
——可以肯定,悲劇的結局無法讓所有人滿意。
Sir無法評價事件當事人所作出的選擇。
畢竟誰都沒有經歷過如此長久的、無聲的、反覆無常的折磨。
此外。
正因為目前無法詳盡、客觀地掌握事情全貌,我們更需要謹慎地批判或“定罪”,過度吵鬧的輿論幫不了他們任何人,我們僅能寄希望法律給出公正的結果。
當然,即使法律能給出暫時的判決。
但遲到了14年的血緣親情,需要用更多的14年來彌補。
團圓,遠遠不是結局。
電影《親愛的》,其實有四個原型。
2010年彭高峰找到了彭文樂,2018年吳麗萍找到了吳玉龍,2021年孫海洋找到了孫卓。
杜小華,還沒找到杜後琪。
看到好友找到孩子,他如約開了8個小時的車趕到深圳祝賀。
細數完找到孩子的朋友,他慢慢說了句,希望我也能有這個好運吧。
然後自我安慰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在這個熱搜下,還有太多落寞的尋親者們。
杜小華,向媒體鞠躬,向人販子喊話,甚至提前向買主鞠躬,謝謝他們把孩子還給自己。
並熟稔地開始尋人:
“杜小華,江西省上饒市玉山縣懷玉鄉白坭村人,兒子杜後琪失蹤時身高1.18米,體型偏瘦,長圓臉型,右眼角有個舊傷疤、鼻樑上有個新傷疤,性格外向,膽子偏小。”
病重的母親張立花,害怕走失的孩子也像2個女兒一樣,遺傳了直腸癌,向鏡頭哀求。
只求你帶他去做個腸胃鏡。
△ 1994年在雲南楚雄到昆明的高速上走失
他們能等到嗎?
等到之後,又會是一番怎樣的結局?
對許多失孤家庭來說,或許連想象都顯得太奢侈。
今天,Sir僅能力所能及地請求:
如果你有線索,可以直接報警,或撥打公安部開通的「打拐」舉報熱線電話,號碼為010-65204666;
如果你身邊有疑似被拐婦女兒童,可以動員他們到附近的刑警隊免費採血,公安部有為走失家庭提供免費的採血和DNA比對服務(附近採血點可以透過“公安部刑偵局”微信公眾號、“刑偵局打拐辦”抖音號,或支付寶搜“團圓”查詢)。
如果你沒有線索,但想幫一份忙,那可以加入公安部的“團圓系統”,只要你的手機上,有“淘寶、支付寶、高德地圖、新浪微博、騰訊QQ、今日頭條、百度地圖、滴滴出行、餓了麼”等APP,選擇其中任何一個開啟推送通知功能,就能成為尋親鏈上的一環。
如果你不幸家中孩子走失,請記住下面2個步驟:
1.無需等待24小時,一發現走失,可以馬上撥打110報警;
2.提供孩子近照,方便警方立即按照兒童失蹤快速查詢機制開展調查,同時第一時間聯絡打拐民警在“團圓系統”上釋出資訊。
今年9月,公安部公佈了近幾年找回的走失兒童數:
4142名,跨時最長達61年。
希望還在。
但希望,有時候也太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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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莫妮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