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4日,密西西比州傑克遜的國會大廈,支援家長有權選擇子女學校的人們聚集在一起
前幾年,因富豪背景和對宗教學校的偏愛,特朗普政府的教育部長貝齊·德沃斯迷戀教育券和特許學校,讓關於擇校運動的爭議變得白熱化、政治化。持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很容易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一持久的公立教育改革運動。
擇校,本質上是對公立基礎教育系統的擴充套件。所以,我們首先要了解美國的公立基礎教育系統。這個系統以學區為基礎單位,下設學前教育和中小學。學區內公立學校的運營,以學區的房產稅為主要經費來源。住在哪個學區,就有上哪個學區學校的天然權利。因此,哪裡房產稅收得多,學校經費就多。錢多,就能聘好老師,購買好設施,設定更豐富的課程;錢少,則相反。
因此,富人聚集的學區,房子貴,稅高,學區好,教育好。好學區會產生虹吸效應,把富人、中產階級吸引到特定的區域購置房產。支付不起高昂房價、房租的窮人,被天然地隔絕在特定區域外,事實上形成了以社會經濟地位為標準的社群隔離。
打破隔離了嗎?
美國現代擇校運動,起源於1954年最高法院對布朗訴託皮卡教育局的判決。在這個判決前,雖然美國名義上廢除了黑奴制度,規定黑人和白人擁有平等的受教育權,但實際上仍在實行種族隔離,黑人和白人學童不得進入同一所學校就讀,即所謂隔離但平等的政策(separate but equal)。布朗勝訴後,學校不得因種族因素拒絕學生入學,黑人學童獲得了和白人共校的權利。
但幾百年的種族隔離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黑人來了,白人就跑了。白人逃離市區,搬到郊區。市區慢慢地變成了黑人區和貧民窟。原先白人為主的優秀市區學區,變成了黑人為主的落後學區。
1954年9月4日,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市,15歲的黑人女孩多蘿西·康茨和父親走向當地高中
如何打破這種居住和教育的種族隔離?學者們和各層政府做了很多研究和實驗。擇校運動就是其中之一,其出發點是要解決公立教育競爭力不足的問題,希望能拓展傳統公立學校以外的選項,提高公立教育的質量。
擇校運動的核心,是討論公共教育的資金如何分配:如何平衡各學區間教育經費的巨大不均衡?是否允許使用稅收,自由購買教育服務?是否允許公共教育經費投放到宗教學校?
路線之爭
跟隨美國的政治光譜,擇校運動有兩條主線。一條由保守派思想家、197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米爾頓·弗裡德曼開創。他於20世紀50年代在《政府在教育中的角色》中提出,要將自由市場理論應用在教育領域。公共資金跟隨學生,不管公立還是私立學校,以教育券的形式,按人頭分配教育資金。學生用教育券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教育服務。米爾頓·弗裡德曼因此被視為美國擇校運動之父。
批評者認為,抗拒教育融合的白人家庭,會利用稅收支援的教育券上私立學校,進一步強化教育的種族隔離,消弭布朗訴託皮卡判決取得的成果。
另一條主線是自由派開拓的。他們認為,美國的公立教育系統有邊緣化弱勢群體、不提供同等教育機會給弱勢群體的“黑歷史”,而且這個趨勢在社會貧富差距日益懸殊的今天,一再擴大。擇校,應著重為弱勢群體提供更多接觸優質教育資源的機會。
其實,保守派對公立教育系統邊緣化弱勢群體也有類似的認識,只是開出的藥方不同。比如,1980年弗裡德曼主持了一部教育紀錄片《自由選擇》。片中開場,學生在校門口排隊,在監視下排隊經過金屬檢測器。然後,安保人員用手持安檢器材逐一進行檢查。他評論道:“學生要經過金屬探測器檢查才能上學,這難道不糟糕嗎?他們怎麼可能在這種環境下學好?”他認為,窮人階層沒有辦法享受平等的教育。擇校,能給他們選擇更好教育的自由。
美國擇校有多種形式:特許學校、教育代金劵、獎學金、稅收抵免、磁力學校/培優學校、學區內和學區間擇校。其中,教育代金券和特許學校,是兩種最重要的擇校方式。
有人存在一些誤解,以為保守派支援教育代金券,自由派支援特許學校。實際上,無論教育代金券還是特許學校,都得到兩派不同程度的支援。比如,20世紀60年代自由派曾在加州Alum Rock推動了一個教育代金券實驗專案,讓低收入家庭用教育券選擇更好的教育。
代金券刺激教育體系發展
弗裡德曼的教育代金券改革主張,所有的家庭都應該可以用教育券擇校,如果只向部分人發放教育代金券,將影響自由市場的規律。而自由派的觀點則相反,他們認為教育代金券應該發給無法接觸到優質教育資源的低收入群體。
實際上,眾多教育代金券專案裡,只有內華達州2015年的教育儲蓄賬戶專案,最接近弗裡德曼的設想。家長可以申請將州教育人頭費存進特定賬戶,用於非公立學校以外的教育支出。其他的教育券專案,更傾向於自由派的設想,主要為選擇私立學校或教會學校的低收入家庭支付費用。其中,哥倫比亞特區是唯一允許將聯邦教育撥款用於支付低收入家庭孩子上私立學校費用的地區。
Remedios Gesto在華盛頓特區一所私立學校教四年級數學,這裡大部分學生都用聯邦政府資助的代金券來支付學費
還有幾個州,如佛羅里達、賓夕法尼亞和明尼蘇達等,公司或個人可以將稅收減免的錢,捐贈給特定的基金會,作為獎學金支付低收入家庭孩子上私立或宗教學校的費用。
在各種擇校專案中,教育代金券被認為是最能增加教育體系競爭力的一種方式。密歇根州密爾沃基的教育代金券專案,最初只有1000人參加,在增加了宗教學校這個選項後,人數劇增。到2015年,有逾2.7萬學生參與教育代金券專案。而宗教學校是否應該得到公共資金的資助,也是保守派和自由派爭論的焦點之一。
特許學校不盡如人意
特許教育則得到更多自由派的支援。左派對多年來城市公立教育的失敗非常失望,尋求教育創新來打破既有的僵化教育格局。特許學校模式既要努力改革公立學校,又要保持它的公立性質。
特許學校有的開在關閉的公立學校裡,有的借用公立學校的課室。運營經費來自當地學區,按錄取學生的人數獲得經費,由私立機構來運營,不受公立學區控制。特許學校教師的福利待遇,沒有公立學校好,也不設終身教職,所以實際運營經費低於公立學校。特許學校的支持者認為,這會給僵化的公立教育系統帶來活力和競爭力。
關於特許學校的立法得到歷屆政府支援,是少有的兩黨都支援的政策。小布什政府的“一個也不能少”(No Child Left Behind)就是其中之一,寄希望於利用立法作為主要的推動力,促進公立教育體系改革。該項立法規定,在連續兩年不達標的學區,允許學生在學區內,轉學到包括特許學校在內的其他學校;6年不達標的學校,關閉重組。
2002年,喬治·W·布什簽署了NCLB(No Child Left Behind)
奧巴馬時期的教育改革方案,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表現差的學校可移除校領導和教師團隊,將整體學校交付給特許學校或非營利機構來運營。
目前,全美有7500所特許學校,分佈在44個州,服務300多萬學生。這些學校包括單一性別學校、表演藝術學校、科學和技術特色學校、雙語學校、殘障人士學校,以及為輟學生創辦的學校等。
但特許學校的影響力遠沒有達到預期。數量上,它們只服務了k-12學生群體的5%左右,沒有給公立教育市場帶來競爭壓力。質量上,在不少地方,特許學校已不再是當年的教育改革排頭兵,反而成為了需要被改革的既有教育體系的一部分。
無論是教育代金券還是特許學校,其實和公立學校一樣,絕大部分資金都來自當地學區的房產稅。不同學區因著房價和房產稅的高低,可用資金差別非常大。比如,我工作的一個紐約州學區生均費用是10355美元,而紐約州的生均費用中位數則是35000美元左右。
過去的6年裡,在我服務的紐約州布法羅市的內城學區,各個學校在組織活動,提升低收入群體學生上大學的機率。然而,亂象頻生的教育代金券和特許學校改革,不僅分走了寶貴的公共教育經費,還導致優質學生從公立教育系統流失,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教育不公。
我目睹一些公立學校因不達標關閉,重組成新學校,更多的特許學校開設起來。但這個學區始終是一個落後學區,沒有起色。各種改革在不斷折騰學生和老師,學區領導和校長也換了一茬又一茬,但實際效果讓人無奈和失望。
所以,一些看似時髦先進的教育改革設想,到底好不好,要看最後落地的真實效果,要看能不能真正縮小教育差距,為更多中低階層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
(作者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教育學博士候選人)
作者 | 徐芳
編輯 | 吳陽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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