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往往需要幾個真正的聲氣相投者,這種關係要超過一般的朋友,由他們相伴,不單是為了解除寂寞,還有更高的意義。他們相互以彼證己,反觀和互補,在心靈互映、激發和活化方面,遠遠超過了一般的友伴意義。人對於存在方式及其意義,往往是難以確信的,這就需要得到旁證和說服,途徑和方法多種多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摯友的作用尤其重要,甚至是不可取代的。
古今中外不乏這種深刻而獨特的友情。像俄羅斯思想家、文學家赫爾岑與俄羅斯詩人奧加遼夫之間超乎尋常的友誼,特別感人。他們少年時期曾經站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面對整個市區發下著名誓言:要為抵抗沙皇暴政和獨裁專制,獻出自己的全部生命。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記錄了奧加遼夫寫給他的信:“那麼你就寫吧,寫我們的一生,也就是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是怎樣從這座麻雀山發展起來的。”一個人對於道路、事業乃至所採取的方式,都需要摯友的援助。受他人影響是一種必然:相互印證、參考、借鑑、模仿和鼓勵;這種作用可以長達一生,也會分為幾個階段。心志相近的朋友會讓人免除孤獨,增加信心,從而使其振作起來。中國歷史上“高山流水”的典故,記述的是俞伯牙與鍾子期之間迷人的情誼:子期離世,伯牙破琴絕弦,竟然終身不復彈琴。最孤獨的人往往有最執著的友伴,他們的別離也就成為一件大事。
人之喜歡友伴,可能與動物的群居性有關,但還遠遠不是同一意義。動物界的孤獨者都是一些大動物,如鷹、虎、豹等。人有孤獨者,但他們一般來說並不缺少摯友,這孤獨,是指不喜歡歸入某個群落。他們常常擁有一兩位摯友,有對話者和激發者。這樣時間一長,彼此便會產生依賴。這種深刻而獨特的友誼,有的屬於階段性,有的終生未變。
考察一個人,必須抓住人事要點,找出與其聲氣相投的朋友。論說王維,不可以不注意與之有關的幾個重要人物,因為與之命運關係極大。首先是詩人的母親,她對王維的生活態度、世界觀,特別是與佛教的關係,影響巨大。王維的母親一生敬佛,是禪宗北宗高僧大照禪師的弟子。其次是詩人的弟弟王縉。兄弟二人少年時代一起學習,同遊京城,進出豪門,皆是博學多藝的才俊,是朝廷有名的仕人,王縉後來官居宰相。兄弟之間感情深厚,在王維遭難的時候,弟弟奏請削去自己的官職替兄贖罪。再一個是宰相張九齡,他是王維的大恩人,曾經擢拔王維為右拾遺,是其一生最依賴、信服和崇敬的人物。張九齡的官場沉浮,直接影響到王維的仕途及思想變化。
還有一些與王維往來密切的詩友,如孟浩然、儲光羲、綦毋潛、盧象等。詩人內弟崔興宗也很重要,因為他曾與詩人一起隱居。詩人最初選擇終南山,便與這位內弟相伴。有一位詩友的名字經常出現在詩篇中,這就是裴迪。就影響來說,他是最重要的一位。裴迪與王維一生交好,我們考察中可見,在詩人命運的幾個轉折關頭都出現了裴迪的身影。從終南隱居到輞川唱和,特別是王維身陷叛軍之營、恐懼悲傷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是裴迪前去探望,留下了那首事關詩人生死的《凝碧池》。這就是《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這首詩最終救了王維一命。沒有裴迪探望、告知凝碧池發生的慘案,此詩便無從產生;沒有裴迪將這首詩攜走傳播,這首詩的奇特功用也無從談起。
王維詩集中與裴迪吟詠互答的詩作多達三十多首,數量超過所有人。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衿。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贈裴迪》)顯而易見,沒有裴迪就沒有輞川唱答。在王維至艱至危之時,又是裴迪的出現,奇蹟般地援助了詩人。一首救命之詩從產生到傳播,簡直是天意。
裴迪對王維命運的影響無與倫比,這裡既指詩人的作品,也指其人生,指生死攸關的命運關節。裴迪的詩才平平,這好像更為正常:這個人的存在,客觀上只為了另一個人的全面完成。或者說,這是一種冥冥中的使命。
他們二人的諧配,妙到不可思議。(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