凃郭巷,很多書上都寫作塗郭巷,至少,我小時候我父親寫我母親的名字,寫的是兩點水的凃。
外公嫁到凃郭巷,做凃家的上門女婿,由周改姓凃,解放後迴歸本姓,三個女兒,我的母親是老大,都姓凃,活下來的小舅舅姓周。
應該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和姐姐第一次走外公外婆。那天早晨,劉志剛爹爹,其實還沒結婚,因為他母親姓凃,是凃郭巷嫁過來的,凃家么房,輩分很高,據說母親都要喊劉志剛爹爹,劉志剛來邀父親一起走凃郭巷。
那時,從我家住的臺子往鬥湖堤有六七里路,那時候還沒有修建區灌溉渠,也沒有一到十三線,油江公社在勝一和佔橋之間,有一條路從我們家門前通往鬥湖堤,經常看見解放軍走過來走過去。開始走嘛,很興奮,蹦蹦跳跳,我一直走在前面,過了鬥湖堤,走在江堤上,我感覺走了很遠很遠,就問,還有多遠?劉志剛爹爹說,走了一半了。鬥湖堤到楊家廠有十公里,過了楊家廠安全區,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堤邊的電線杆旁邊,父親也說,休息一會吧,姐姐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問劉志剛爹爹,還有多遠?他說,還有一半。我爬起來就往回跑。他在後面喊,到了,你看,就是那裡!我說,你騙我!他看我還在跑,爬起來,幾步就追上了我,一把提起我,夾在胳肢窩下,我拼命犟,他說,不要你走了,我揹你行不行?果然,這回他說的是真的。
父親要我和姐姐喊了家爹和家家,家這個字讀ga第一聲,這個讀法,粵語還保持著,徐小明唱《陳真》主題曲第一句“孩子,這是你的家”就是這個讀音。家爹讓我們向火,燒的是沒有曬乾的樹枝,煙很大,我看了一會兒房子,從樑上牽一根繩子下來,繩子上系一個炊壺,炊壺離火面一尺左右,壺嘴冒著熱氣。家爹拿來一個搪瓷杯子,提過炊壺倒進杯子,重新放到火上,然後把杯子遞給父親,父親站起來,雙手接過杯子,然後再坐下。這時候,家婆過來喊,餅乾蒸熟了,家爹推我和姐姐說,快,過去吃餅乾。
我們跟著家婆,出門往西走,下一個堤坡,堤沒有底多少,重新上坡就到了,這個U形西邊是家婆和她兒子媳婦的房子,東邊是家爹和小舅舅的房子。我當時沒有搞清楚兩個舅舅之間的關係,後來才知道,家婆五十年代就病逝了,這個家婆是後娶的,那個舅舅是帶來的。餅乾冒著熱氣,我一口氣吃了兩塊,後來發現粘牙齒,就不吃了。
吃完晚飯,洗完臉和腳,家爹招呼我們向火,家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講故事了,那是凃郭巷郭家的故事。
一個叫郭二華的人,家裡很窮,好不容易娶了一房媳婦,生了一男一女,誰知,一個鄒姓地主看上了郭家媳婦,鄒姓地主使了一個計策,借了十塊洋錢給郭二華,說是支援他做生意,二分利息,郭二華不知道地主使壞,做生意也不怎的,沒賺什麼錢,一年到了,地主來要錢,郭二華問還多少,地主說還六十二,郭二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地主把借據拿出來,一五一十說給他聽,十塊錢,月息二分,一個月一個月用算盤算給他看,最後說,我說多了一點,是六十一塊九毛二分多,零頭不要了,只要六十塊。郭二華哪裡還得出這麼多錢,兩畝田抵了不夠,房子抵了不夠,最後地主指名要他的老婆抵債。他只好帶著孩子投靠堂哥郭大華。
當時的凃郭巷,很多房子都是古皮屋
凃郭巷街有一個凃澤安,凃澤安在凃郭巷街上開了一家餘福興花糧行,我在你舅爹那裡做長工的時候,代表你舅爹來凃郭巷和凃澤安做過生意,凃澤安腦袋很靈活,生意做得很大,到過沙市、漢口,可惜只生了一個兒子,就是凃美中,寶貝得不得了,專門請老師教,這個兒子很聰明,會讀書,凃澤安就把兒子送到武昌去讀書,這個凃美中在武昌參加了共產黨,回來教訓他的父親凃澤安,說是要對窮人好點,不要大斗進小鬥出,不要放高利貸。過年的時候,他買了很多紅紙,寫了很多春聯,送給過往的窮人,大家都稱呼他先生。他的老婆叫胡嗣㚷,教她放了小腳,剪了頭髮,學城裡新式學生的樣子,唱婦女放腳歌。當時,凃郭巷好多女孩學,都不裹腳。
賀龍的部隊經過公安的時候,凃美中開始動員窮苦農民參加革命,郭二華就是他第一個動員成功,凃美中勸郭二華,說,你變成今天這個田地,就是鄒文生地主剝削的結果,他把你的地騙去了,房子騙去了,你老婆也被他逼死了,你當時沒有明白道理,憑什麼我借你十塊錢,一年之後就要還你六十塊?當時為什麼不說要還六十塊?還不是看中你家那兩畝好地,想把你的媳婦搞到手?郭二華被他說動,非常積極,鬥地主的時候衝在最前面,參加暗殺隊、游擊隊。
我結婚到凃郭巷,和郭二華關係很好,因為我也是窮人,到人家做女婿,好在凃家對我還好,我耕田、栽秧,郭二華對我翹大拇指。後來,賀龍的部隊走了,逃到沙市漢口長沙的地主又回來了,到處殺紅軍和紅軍的老婆孩子。郭二華覺得撐不下去了,就把一雙兒女託付給我撫養,我把他的兒女藏在柴山裡,我在柴山裡做了一個棚子,又怕狐狸和豺狼吃他們,我每天晚上只好到棚子裡過夜。
不久,郭二華託人送來了一封信,說是在漢陽找到了一個工作,叫我給他把兒女送去。我按照他說的地址,從沙市搭船去漢口,找到了他,他帶我逛漢陽、漢口、武昌,我算是開了眼界。他進的是漢陽兵工廠,工資比較高,養活兩個孩子沒問題。我走的時候,他送我,要給我幾十塊錢,幾十塊錢啊,那時候了不得,我怎麼會要呢,要了就不是朋友了。
30年代的漢口
中途,他又給我來過一封信,說是兒女都上學了,可能要結婚。我為他高興,正當我要忘記他的時候,接到一封信,他要我去武漢給他收屍。我趕到漢口,找到漢口監獄,剛好第二天殺他,我去看他,問他,一雙兒女是不是要我帶回去撫養,他說,組織已經安排了,不用擔心,他要我給他買一匹白布,他要把血灑在白布上,收屍後把頭和身子燒掉,血布包骨頭帶回凃郭巷埋葬。第二天,我早早就等在監獄門口,聽說是在銘新街,那裡有一塊空地,我趕到那裡,已經圍了好多人看熱鬧。是用汽車把他們拖到那裡的,一起被殺的有七個人,只有他要求用刀砍下他的頭,臨行刑前,他說,我沒有罪,是為了窮人過上好生活而參加共產黨的,我要把我的血灑在白布上,證明我的清白。他把我喊過去,讓我把那匹白布綁在兩根樹上,他跪對著白布,對劊子手說,來吧,請你一刀就砍下我的頭。劊子手說,你放心,我不知砍了多少人的頭了,都是一刀。果真,頭滾下來了,血忍了一下,然後噴到白布上,身子過了好大一會才向白布倒下去,地上還是灑了好多血。劊子手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你這兄弟了不起!
我請人拖了一板車樹枝,就架在那塊空地上,把他的屍體燒了,回來埋在凃郭巷東頭靠近申梓洲那裡,他們郭家祖屋就在那裡。那是甲戌年的年底,開過年來,初一就生了珍兒。
父親見我還在用一根樹枝撥火,說,深更半夜了,還不拉了尿了去睡!我只好遲遲疑疑推門出去,進來的時候,看見家爹在倒那壺開水,父親對家爹說,您也去睡吧。我躺在床上想,母親不就是正月初一生的嗎?甲戌年是哪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