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炳東
1975年夏,貴州三都縣遭遇特大幹旱,貴陽市電機廠民兵高炮連線到了一個新任務:打雲。
科學地講,這叫人工催化降雨。就是用高炮把含有碘化銀的炮彈打進雲層,碘化銀受熱後,會在空氣中形成許多細微的碘化銀粒子,這些微粒隨氣流執行進入雲中,遇冷後凝聚成數以萬億的小冰晶,從而人工影響雲的微物理變化,促使雲變雨。
高炮連的民兵們來自工廠的各個工種、科室裡的年輕幹部,每年都會組織集中訓練。他們訓練認真,時刻準備著戰鬥。一旦接到命令,和軍人一樣,立即出發執行任務。
出發前,人工降雨指揮部給每個班都配了一個氣象員。分到女炮班的,是一名叫高琦的小夥子,人挺年輕,是個工農兵大學生。氣象員類似於戰場上的偵察兵,人工降雨大半要靠他。可是,在這個“交白卷”可以上大學的年代,這個大學生的水平如何呢?炮班的女民兵難免有些擔心。
汽車在山區公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揚起漫天灰塵。公路兩旁稻田裂開巴掌寬的口子,像久渴的人想喝水。秧苗葉被太陽炙烤得枯萎,沒精打采,似乎用一根火柴都能點燃。看到旱情如此嚴重,女民兵們頓感肩上的擔子不輕,想著就是泰山壓頂,也要把雨打下來。可是,一想到那稚氣的氣象員,正手捧一本《炮兵氣象教程》聚精會神地看,怕是臨時抱佛腳呢!好吧,唱戲的畫了臉譜,總要上臺,到時候再看你的戲文吧。
到了三都縣,炮兵連六門炮被分到六個旱情嚴重的山寨。女炮班被分到一個邊遠的水族寨子,遠遠望去,山腰上滿是密密的木樓,都柳江像一條綠色的絲帶,從幽深的山谷裡穿過。山上卻只有指頭大的一股泉水從巖縫裡滲出,再有個十天半月不下雨,這一泓清泉也該斷了。
到了寨子,她們把炮推到山頂,許多水族社員都來看稀奇。男社員拿著蘆笙,女社員穿著中長滾邊繡花衣,戴著銀項圈和銀耳環,打著各式彩色的傘,聚集在山坡上。一時間,山坡上像開滿了花。
忽然,不知從哪把傘下飄起了山歌:巖上栽樹樹不活,山藥結籽空殼殼。高炮打得雨下來,石頭開花馬生角。
喲!這是不相信高炮能打下雨!通訊員小英子急了:“班長,咱回她一首!”班長也想回,可班裡沒誰會唱水歌調子呀。
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高炮旁邊一把粉紅傘下面,有一位姑娘幫忙解了圍:金銀花開香滿坡,石榴結籽紅果果。高炮打落天河水,敢叫壩渠泛清波。
姑娘聲音甜美清亮,像山泉水在汩汩流淌,沁人心田。她剛唱完,山坡上便傳來喝彩聲:“阿苔,唱得好,再來一首!”阿苔姑娘用手指繞了繞髮辮,準備再唱一首。
這時,天邊湧起一團烏雲,女民兵飛快地調好炮口,瞄準了雲塊。烏雲在對門山坡上翻滾,高琦正盯著雲看,眼睛一眨不眨。班長站在炮盤上急切地問:“這雲打不打得下雨?”高琦說:“打得下,這是積雨雲。可惜不在射程範圍內!”
大家巴不得那雲快點飄過來,它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這是女民兵們第一次打雲,心裡緊張而又興奮。又過了一會,一陣風吹過,雲好像在動,可惜它越飄越遠,一晃眼,便無影無蹤了。
見雲走了,社員們有些失望,紛紛散去。只有一個養蜂的老人,圍著炮轉來轉去,與高琦聊了起來,天黑時,他才挑著蜂箱下山。而女炮班一直守到月亮升空,頭上仍不見一片雲彩。
晚上,縣電影隊來到寨子放露天電影招待遠道而來的女民兵們。除了高琦,班裡其他人都去看電影了。電影放到一半,班長抬頭望了望天空,發現遠處飄起一塊烏雲。正要喊人,這時擴音器裡響起了高琦的聲音:“高炮班的民兵同志們,馬上到炮位上去……”她們趕緊向山上跑,到了山頂,迅速各就各位。社員們聽說又要打雨,都跟著跑上山來,養蜂老人也來了。
遠處,一塊烏雲遮住了月亮,慢慢向她們飄來。正要發射炮彈,那雲像玩躲貓貓一樣,忽然分成兩片。一片向東,一片向西,轉眼就飄遠了。
這時,又飄來一些散雲。大家有些按捺不住。高琦也很緊張:“這是濃積雲,不一定有雨,打一炮試試吧!”班長髮出口令,打了兩排炮,這回雲散開,月亮又鑽出來了。社員們開始議論紛紛。
接連兩天,她們白天迎著太陽,夜晚披著星辰,背上曬掉了一層皮,身上被蚊子咬滿了疙瘩,還是沒等到打雨的機會。高琦說:“班長,雲老是不來,我們能不能主動出擊,追著它打?”班長覺得有道理,便在班裡迅速做了部署。
第二天清晨,她們就把炮拉上汽車,開始流動作業。山區公路崎嶇不平,汽車一路顛簸,感覺人的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民兵們盯上一塊烏雲猛追,眼見追上了,剛落下炮,雲又飄遠了。這時,後面又飄起一塊烏雲,她們立馬調轉車頭去追,這次追上了,汽車一個急剎車,把她們甩在車廂板上,撞得滿眼冒星。
顧不上痛,大家飛快下車,還沒等落炮,便跳上踏板,“嘣嘣嘣”打了一排炮。頃刻間烏雲翻滾,雷聲大作。大夥都以為這回肯定有希望下雨了,炮手盯緊雲,又打了兩排炮。不料,突然刮來一陣大風,那團烏雲很快被吹到對面的山坡上去了。過了一會兒,對面的深山老林下起了大雨,乾涸的田頭卻沒有落下一滴雨。
回水寨的路上,看到大家精疲力竭、無精打采的樣子,班長心情異常沉重。來寨子好幾天了,依然沒抓住合適的打雨機會。在工廠裡,她是鍛工,鋼錠放在砧子上,橫打豎打它不會跑。遇上這多變的雲,就像脫韁的野馬在空中馳騁,讓人有力無處使。
剛到寨子,又聽到社員們編的一段順口溜:“炮不靈,一炮月亮像銀盆,二炮趕雨出寨門,三炮打出個掃把星,鬧河求雨祭河神。”
回到宿舍,公社潘書記在房間等著她們,然後給她們擺了一段龍門陣:
解放前,每逢乾旱,人們便會摘一些有毒的花草搗碎後,灑在河裡,說是鬧龍王出來下雨。這一天,河裡被毒飄的魚,誰都不能吃,傳說那是龍王的蝦兵蟹將,家家都要供奉。誰要觸犯神規,就要被浸豬籠。
有一年鬧河求雨的時候,寨上有個叫阿喃的婦女悄悄撿了兩條魚回家,和她年幼的女兒一起把魚吃了。這事被寨主知道後,硬是活生生把娘倆放在竹籠裡浸了豬籠。阿喃的男人見跪下求情無用,便撲通一聲跳下水要救人,結果被寨丁抓住,五花大綁,罰他跪在河邊,天不下雨不許起來。男人跪了五天五夜,昏死過去。晚上,幾個好心的鄉親悄悄把他抬到寨外,才救下了他。
聽了這哀傷的故事,大家的心一陣陣刺痛,低頭噙著淚,好久說不出話來。潘書記又說:“高炮打不打得下雨,社員們都看著。這不僅是一場與雲的戰鬥,也是一場破除迷信的鬥爭。你們要努力常握山區氣候變化規律,早日打下雨來啊。”
潘書記走後,縣人工降雨指揮部打來電話,說民兵連另5門炮都打下了大雨。得知這個訊息,她們更是心急如焚。
大家去找高琦商量,高琦不在,他房間裡的燈卻開著,桌上放著一大堆書,還有厚厚的一摞稿紙,上面滿是各種符號和資料,記錄著水寨的氣象觀測。她們不由得搖頭嘆息:看這些書,有用嗎?
深夜,一陣急驟的敲門聲把班長從睡夢中驚醒。開啟門,高琦帶著養蜂老人,舉著火把急匆匆地進來:“班長,這是拉古大爺。”
拉古大爺一臉焦急:“妹子,快跟我去打雨。”
“去哪裡?“老鷹山口。”班長正一頭霧水。高琦說:“我聽了氣象廣播,今晚有冷風南下。據我觀測,高空有一道切變線。再結合拉古大爺幾十年看天的經驗,今晚肯定有大塊雲層過境……”
拉古大爺說:“今早蜜蜂不願出窩,晚上歸窩又歸得早,天氣很可能會轉陰。”班長又問:“你們咋知道雲會過老鷹口?”高琦說:“那是個風口,又在寨子的上風方向,在那打雨,整個寨子的田地都能淋上雨,我和拉古大爺觀察好幾天了!”
死馬當活馬醫,她們叫醒駕駛員,接上炮,向老鷹山口開去。上到半山坡,汽車進退兩難,民兵班長阿苔姑娘帶著寨子裡的民兵聞訊趕來,大家拉的拉,推的推,終於把炮架上了山頂。
山頂風特別大,舉頭一望,竟然還是滿天星斗。大家忍不住問高琦:“雲呢?”高琦不答話,繼續看著天。
通訊員小英子接通了州氣象臺,忽然,她興奮地大叫起來:“雷達觀測到一片雨雲,正朝我們這裡轉移!”大夥一聽來了勁,急忙把炮調好,裝上炮彈。一切準備就緒,這時一大片烏雲打著閃,出現在了天際。她們站在炮盤上,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
風越來越大,雲呼啦啦地湧上頭頂。她們瞄準雲頭,猛踩踏板,打了一個漂亮的“同心圓”。雲劇烈地翻湧著,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然後,大顆大顆的雨點落下來,打在她們頭上、臉上、身上,涼絲絲的,讓人舒爽。
雲不斷湧來,她們又發射了幾排炮彈。雨越下越大,很快,山上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流水聲。
高琦和拉古大爺開心得像孩子,伸著手在接雨呢。拉古大爺一邊接雨一邊說:“這雨,淋起來痛快!這雨不但滋潤禾苗,還滋潤人心啊!”說著,竟抹開了眼淚,顯得十分傷心。女民兵們大惑不解。
高琦轉過頭來悄聲說:“班長,你知道拉古大爺是誰嗎?他就是潘書記說的阿喃的丈夫呀!”打下雨來,他心裡高興,可是想起死去的妻兒,有多傷心啊!
天黑下雨路滑,回寨子的路上,車開得較慢,等他們回到寨子,天已大亮。水族村民們盛裝迎接他們,又唱起了山歌:“金銀花開香滿坡,石榴結籽紅果果。高炮打落天河水,敢叫壩渠泛清波。新舊社會兩重天,紅太陽光輝永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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