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關不羽
中國經濟發展不能選擇第三產業為主的“美國模式”,而要選擇高階製造業為主的“德國模式”——這是時下頗為流行的一種論調。
出現這說法和近年來中國經濟政策調整有關。
房地產、網際網路產業、教培等產業紛紛遭到政策調整,進而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而這些都屬於服務業即第三產業,遂有了上述“美國模式”、“德國模式”的說法。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種說法,那就是荒謬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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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階製造業為主的“德國模式”出於想象
美國經濟以服務業為主,是有依據的,服務業產值佔美國GDP的80%左右。
那麼德國呢?服務業佔GDP的70%以上,也就是說農業和工業在GDP中佔比小於30%,更不用說二產中的高階製造業了。
“高階製造業為主的德國模式”是沒有依據的,美、德的服務業在經濟中的比重相差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而且,德國的工業在GDP中的佔比近年來呈波動下降趨勢。最低點是2009年的19.7%,2019年出現了次低的21.5%,比上一年度下降了將近1個點,比美國的19%並沒有明顯優勢。
實際上,英法日德的服務業佔比都在70%上下,不分軒輊。歐盟整體的服務業佔GDP比重也要達到66%以上,內部差距不大,德國的排名也不低。
德國的高階製造業發達,只是相對而言。世界主要發達國家在高階製造業的底子都很厚,連金融立國的瑞士在高階製造業上也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哪裡有什麼“高階製造業為主的德國模式”?只有第三產業佔比高的發達國家模式,各國之間區別無非是產業結構的細部差異,有的服務業佔比更高些,有的工業部門更強一點,共性遠大於差異。
那麼,德國的金融業就不發達、缺乏全球影響力了?
當然不是,德國金融產業是有跨國巨頭的。德意志銀行是貨真價實的全球金融巨頭,上世紀90年代後期巔峰時期的德意志銀行,在華爾街是舉足輕重的角色。
德國的金融不是不強,而是因其自身特點而顯得低調。
德國金融業是混業經營,以銀行為主,沒有華爾街的投行那麼矚目。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德國金融機構在投資領域沒有實力。
德意志銀行在巔峰時期,投資部的員工達到了3.8萬人,與高盛不相上下。其業務規模也可以想見。
德意志銀行近年來的頹勢,不是德國政府主動放棄金融業的政策調整,而是規模擴張太快、負面事件頻發,被迫走了下坡路。
但是,即便近些年來“流年不利”,甚至被迫宣佈退出全球股票交易,德意志銀行依然在全球金融資本市場中佔有重要的地位。
去年下半年到今年第一季度,德意志銀行因SPAC熱潮,重回全球IPO承銷商的前十。
這哪裡是金融不強大呢?說德國輕金融、重製造,是對全球金融體系缺乏常識的讕言。
比如德國股市常年不溫不火、規模偏小、新聞不多,並不是德國金融產業政策有意抑制,而是全球金融產業長期分工的結果,這確實和所謂“美國模式”有關。
2
“美國模式”是製造業衰弱嗎?
今天的全球金融產業格局二戰後的產物,美元在二戰後獲得了全球貨幣的地位,其金融市場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全球金融產業的中心。
華爾街吸納全球資金的同時也在進行全球資產配置,德國乃至其他西方發達國家的金融機構都在華爾街擺攤設點甚至開疆拓土,金融產業“一頭在外”。
美國的金融管制較為寬鬆,更親和風險和活躍度較高的投融資業務。西方發達國家的金融產業高風險業務在華爾街,國內市場自然是相對平淡了,讓人誤以為金融產業不發達。
德國如此,瑞士也是如此,甚至日本也一樣。這些國家的金融機構在國內中規中矩,但是在華爾街是自我放飛的,瑞銀、德銀、日本的軟銀在華爾街可不是“乖孩子”,都是翻江倒海善於折騰的狠角色。
相應的是,德國傳統企業融資更依賴銀行貸款,上市意願不高,國內金融市場也就表現得波瀾不驚。
海外市場大展拳腳,國內市場不溫不火,是德國金融產業的跨洋模式,是歐美之間金融產業深度融合的結果。這在其他發達國家中也是普遍現象。
特朗普當初指責德意志銀行在美國金融市場吸“吸血”補貼德國企業的原因,雖有過分之處,卻也不是空穴來風。
德意志銀行的混業模式,確實很方便“以外養內”的操作。由此可見,德國並非金融產業不發達,而是以美國資本市場為主的海外業務被打包在了華爾街名下而被忽視了。
因此,所謂“德國模式”的鼓吹者把德國經濟說成是製造業立國的獨立自主發展模式,完全沒有事實依據。
美、德之間的經濟關係是深層次、結構性的,雙方不僅貿易關係緊密,還有比貿易關係更緊密的金融聯絡。甚至德國的高階製造業,也是以美國為主要市場的。
不存在和美國模式抗衡的德國模式,只有在美國模式衍生的德國模式。
正因為美國金融市場吸引了大量的海外資金和海外玩家,其金融產業才會如此發達。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美國製造業衰弱了。
2020年9月國家發改委產業司原司長年勇表示,“美國一直以來沒有放棄製造業。去年美國服務業佔經濟總量的81%,但其中60%以上都是為製造業服務的”。
這段話正確反映了美國金融產業和製造業之間的真實關係。
美國製造業在科研、設計方面的能力是無可置疑的強國,而且美國的高階製造業無論是在其龐大的國內市場,還是全球市場依然保持強勢。
以激烈競爭的汽車行業為例,2020年美國銷量前25的車型均為美國本土品牌和日系車,德系車無一上榜。
美、德之間誰是製造業強國?新能源車的全球銷量,特斯拉遙遙領先。這是製造業衰弱的跡象?
製造業早就不是陳舊觀念中的粗放式工業,而是科研、設計、營銷的龐大產業鏈,有著諸多的產業部門。
美國製造業的問題出在了生產部門在本土“空心化”——不是美國製造不行了,而是美國工廠不行了。
這也不是第三產業金融業發達導致的結果,而是國際產業分工變化的大勢所趨和美國政府長期干擾製造業生產部門的錯誤政策所致,這種政策干擾大都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產業思維。
所謂金融產業擠佔製造業生產部門資源的說法完全沒有依據的。美國全球金融中心,金融資源高度富集,並不存在和工業部門的資源爭奪。
目前美國十年期國債收益率僅僅是1.22%,都可以找到大把買家,為什麼美國工廠無人投資?
問題顯然不是出在了金融產業或其他服務業,而是美國本土諸多政策限制導致美國工廠陷入了經營困難、無利可圖的窘境。
金融業再發達,也不可能去投虧錢的專案,這並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也無需複雜的解釋。
因此,把美國製造業空心化理解為製造業全面衰弱是片面的,將製造業空心化理解為“服務業比重過高”所導致的,更是倒置了因果。
3
“美國模式”學不到,陳舊經濟觀念製造的“德國模式”不能學
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催生了美國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人民幣國際化遠未實現,“美國模式”離我們還很遠。無論美國模式的利弊如何,其實都沒有辦法學,當然也就不存在什麼“棄美學德”的選擇。
至於所謂德國模式,“高階製造業為主”本屬臆想,不符合事實。又談何學習呢?
從德國的經濟結構看,和所有的發達國家一樣,都有著強大的金融體系和服務業支援作為基礎,這一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中國的第三產業在GDP中佔比僅53.4%,連全球平均水平的65%還相差甚遠,談何抑制服務業、發展製造業呢?
事實是,我們的製造業獲得的優質金融服務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中國金融機構的國際化程度太低了,而不是太高了。
中國大型國有商業銀行的資產規模龐大,“宇宙第一大行”中國工商銀行的資產規模、市值,在全球金融業中都排名第一。
論體量,遠遠超過了德意志銀行,但是論業務範圍、全球影響力則是遠遠落後於德意志銀行。和德意志銀行“一頭在外”的全球資產配置能力相比,工行等國有大型銀行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沒有金融力量的支援,中國製造業要發展到發達國家水平,實現產業升級,是難以想象的。這是中國製造業的困擾之一。
至於中國製造業還未實現升級,就已經出現了空心化的風險。那麼,就該參照國外的經驗教訓,對症下藥,把“鍋”甩給服務業是毫無道理的。
中國的製造業和服務業之間的關係是千絲萬縷、聯絡緊密的。
實際上,沒有任何服務業可以脫離製造業而存在,比如房地產行業帶動了大量的製造業,從建築材料到家居日用,範圍很廣。
即便中國房地產業的發展存在諸多問題,但製造業發展不好,也不能說全系房地產所累。
而網際網路產業的新興服務業,更是對製造業有巨大的促進作用。
沒有拼多多、淘寶為中國中小企業提供廉價高效的商務平臺,中國製造業將會損失多少內需市場?
沒有網際網路消費金融等新興服務業支援,中國普通民眾的生活成本將會提高多少,勞動力成本難道不會因此水漲船高嗎?
更重要的是,中國蓬勃發展的網際網路產業吸引和利用大量外資服務於中國經濟,彌補了中國金融體系內向封閉、活力欠缺的短板,這才有了中國經濟在本世紀前十五年的高速發展。
中國網際網路產業是中國製造業遭遇發展瓶頸時的續命藥。
因此,抑制服務業以促進製造業發展的主張,完全背離經濟發展規律、脫離中國經濟發展現實需求的異想天開。
總之,以訛傳訛的“德國模式”罔顧事實,是輕視第三產業、重工輕商、重工輕金融的陳舊觀念借屍還魂。
這既是對德國經濟結構的嚴重誤讀,也是對服務業與製造業之間緊密關係的人為撕裂。如果按照這種臆想出來的“模式”搞經濟,無中生有地搞“模式切換”,於中國經濟而言絕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