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3年,畫家陳洪綬二十餘歲。這一年春,他的結髮妻子來氏病故,女兒不到8歲。彼時家境貧寒,仕途困頓,心力交瘁的陳洪綬,望著年幼的女兒斜倚在門框上,悲從中來,提筆作詩:“入門迎我無娘女,躞蹀前來鼻自酸。多病定垂兄嫂淚,不馴應失侍兒歡。新裁綿服雖無冷,舊日慈心猶慮寒。且逐小姑鬥草去,那堪含淚把伊看!”
(清)金廷標 群嬰鬥草圖 故宮博物院藏
可憐的孩子,別在這裡讓老父親難過了,不如趕緊去外面鬥草吧。“鬥草”是一種遊戲,以草木相鬥,聽名字便覺得好玩。
1650年,已經畫名卓著的陳洪綬創作《鬥草圖》。畫中五位妙齡女子端坐於苑囿之中,玲瓏的假山,雍容的長尾松,將環境襯托得十分典雅。她們每人都採摘了大捧的花草,左下方和右上方的兩位女子採得尤其多,多到將衣裙撩起才能兜住。右下角女子拿出一枝花葉,神情頗為得意。旁邊手持紈扇的女子一邊擺手似乎在說:“莫要得意,我還有更好的呢。”栩栩如生,彷彿可以聽到女子清脆的嬉笑聲。
彼時,我望著這幅畫出神良久,被其傳遞的恬靜氛圍所打動。《鬥草圖》美了幾百年,美在女子婉轉流暢的衣裙,美在清新的草木遊戲,美在天人合一的雅趣。
處暑那天,心裡念著《鬥草圖》,我到地壇公園尋草,因為地壇公園有個百草園,種了多種藥草。正規的稱呼是“中醫養生文化園”。
二十四節氣中,處暑的處境,實在是有些尷尬的。它在立秋之後,明明以為進入秋的邊界了,卻又是回頭來了一個“暑”。好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處,止也,暑氣至此而止矣。”夏天真正止步於此了。這個時節的地壇公園,很少有人能感悟到史鐵生那般的生命深度。史鐵生眼中的地壇公園,應該是在深秋,在生命經歷了萌芽、生長、繁盛、蕭索、枯寂的輪迴之後的又一個深沉的秋。作家史鐵生獨坐在輪椅上,透過厚厚的鏡片,看平常人的世界從眼前消失,地壇公園專門為他上演了一臺富有哲理的大戲。他深情地記錄、沉澱、思索、整合,日日夜夜,整合散文《我與地壇》——一部散文寫作的範本。
地壇公園我稱得上熟悉,以前常來逛廟會和書市。眼下時節,貼著紅牆和甬道的一排排側柏綴滿果實。側柏的果實圓圓的,碧綠,滾著並不尖刻的刺,一串串很豐滿。同行的迪迪說,他們小時候專採摘側柏的果實,扔在女生的長髮上,引起女孩子的注意。我笑。聯想到,小時候也被男生這樣叨擾,不過,扔的是蒼耳,卷在頭髮裡摘不出來,越纏越痛,又羞又惱,狠跺著腳,衝調皮的男生一頓吼。側柏的果實則溫柔得多,哪怕用力扔過去,也不會糾纏。柔軟的碧綠的刺,只會“撩撥”你一下。側柏有藥香。
中醫養生文化園,原本應是草坪的位置,分割成方格狀的小田地,種了常規的藥草,每一方格,又都安插了黃色的醒目的牌子,註明藥草的名稱和功效。比如知母,一種狹長的草,長勢十分茂盛,外表跟雜草無異,卻有“清熱瀉火,滋陰潤燥”之功效。再比如蛇莓,葉子形狀像草莓葉,邊緣有粗粗的鋸齒,多株擁抱一起,連成濃密的雲。黃芩茂盛,開了紫色小花,功效是“清熱燥溼,瀉火解毒”。鈴蘭的樣子有些類似君子蘭,有溫陽利水、活血祛風的功效。鳶尾,可主蠱毒邪氣,破症瘕積聚。鳶尾名字好聽,樣子也美。碧綠修長的葉子,齊齊整整,真像是早春的紙鳶飛上天之後,飄逸的長長的尾巴。近旁一片開著大紫花的,是桔梗。
我努力將它們的樣子記在心裡,像是盤算著參加一場鬥草的遊戲。
據說,鬥草又分為文鬥和武鬥兩種。所謂武鬥,是比賽雙方先各自採摘具有一定韌性的草,然後相交叉成“十”字狀並各自用力拉扯,誰的草扯不斷,就算贏。故宮博物院所藏《群嬰鬥草圖》,便描述了這樣的場景,充滿童趣,氣氛很熱鬧。倘若此刻我參加武鬥,那便選知母——看起來十分有韌性的草。
有人覺得此舉不雅,於是改為文鬥。陳洪綬的《鬥草圖》便屬於文鬥。最典型的文鬥,該是《紅樓夢》裡,六十二回,寶玉生日那天,香菱和幾個丫頭各採了些花草,鬥草取樂。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好不熱鬧。
週末的地壇公園相當熱鬧,多是老人,吹拉彈唱,踢毽子,抖空竹,對養生念茲在茲,大約沒人會想到鬥草的話題。中醫養生文化園的入口處,翠竹旁,一副楹聯:“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中醫之道,重視一個“和”字。五行相生相剋,陰陽相和,和者則平,以和為期。最怕失和,失暢,失衡。
想想覺得有趣,鬥草的遊戲,表面是鬥,內裡也是和。古人藉著遊戲,識草木之名,頤養心性,尊崇天人合一,人文之和。真乃殊途同歸。
(原標題:識草木之名 處天地之和)
文/胡煙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喬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