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冬天,漢獻帝下詔增加曹操的食邑,在曹操原有武平縣1萬戶食邑的基礎上再增加陽夏縣、柘縣和苦縣3個縣各1萬戶作為曹操的食邑,總數達到4萬戶。
食邑1萬戶即所謂的萬戶侯,幾乎是人臣享有此項特權的極致,4萬戶的食邑規模在本朝歷史上屬於空前的。
曹操當時的封爵是武平侯,武平是豫州刺史部陳國所屬的一個縣,這個縣侯是15年前獻帝剛到許縣時下詔封賞的,當時的食邑是1萬戶。15年來一直沒有變過。
在當時爵位分封制度裡,除劉姓以外的人到了縣侯一級也就沒有了,如果再增加的話,就只能增加食邑數。以曹操的資歷和實力,增加食邑是正常的。
曹操不打算接受,親自動筆寫了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
“我開始被舉為孝廉(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那時候還年輕,自認為不是隱居深山獲得名望的人(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只是擔心被天下人當成無能之輩,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郡太守,建立政績,獲得聲譽,讓天下知名人士都知道我(使世士明知之)。所以我在濟南除殘去穢,整頓官場。不過,也因此得罪了宦官,又被當地豪強所嫉恨,我害怕給家族招來禍患,於是稱病辭官。
“辭官之後我年紀還不大,環顧一同被舉為孝廉的人中,有人已經年滿五十了,還不覺得自己老,我自己心裡暗想,再過上20年,等天下清平了,我才跟他們年齡相仿(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所以我回到故鄉,在譙縣以東50裡的地方築精舍,想秋夏讀書,冬春射獵,在低窪之地,用泥土封住四面的牆以自閉(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斷絕與外界的來往。但是,這也不能如願。
“後應徵為都尉,又升為典軍校尉,想為國家在討伐黃巾軍的過程中立功,最大的理想是封侯、被拜為徵西將軍,死後墓碑上刻著‘漢故徵西將軍曹侯之墓’,也就是這樣的志向了。然而遇到了董卓之亂,各地都大舉義兵,當時我可以招募到更多人馬,不過我常常提醒自己,不願意多招(是時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損,不欲多之)。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兵多了必然驕縱,與強敵相爭容易招來災難。所以,汴水之戰我有數千人,後來到揚州募兵,也不過3000人,這是因為我本身的志向有限呀(此其本志有限也)。
“後來當了兗州牧,破降黃巾30多萬。袁術在九江郡僭號,他手下人都稱臣,城門改名為建號門,袁術穿的衣服都按天子形制,兩個老婆爭當皇后(兩婦預爭為皇后)。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有人勸袁術即帝位,並公告天下。袁術回答‘曹公還在,不敢這樣呀’。後來我討伐他,俘虜了他4個部將和不少人馬,讓袁術走投無路,最後病死。到了袁紹盤踞河北,兵勢強盛,我自己考慮敵不過他,但為國家考慮,決心以義滅身,留取後世的英名。所幸打敗了袁紹,誅殺了他的兩個兒子。還有劉表,自認為是宗室,包藏奸心,搖擺不定(乍前乍卻),佔有荊州坐視天下,我又消滅了他,天下於是基本平定。作為宰相,人臣所能達到的對我來說已經到頂了,已經超過了我之前所有的理想!
“今天我說這些,好像很自大,實是想消除人們的非議,所以才無所隱諱罷了。假使國家沒有我,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稱帝,多少人稱霸呢(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可能有的人看到我的勢力強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事,恐怕會私下議論,說我有奪取帝位的野心,這種胡亂猜測,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寧。齊桓公、晉文公所以名聲被傳頌至今日,是因為他們的兵勢強大,仍能夠尊重周朝天子啊。
“《論語》說‘周文王雖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說是最崇高的了’,因為他能以強大的諸侯來侍奉弱小的天子啊。從前燕國的樂毅投奔趙國,趙王想與他圖謀攻打燕國。樂毅跪在地上哭泣,回答說‘我侍奉燕昭王,就像侍奉大王您,我如果獲罪,被放逐到別國,直到死了為止,也不會忍心謀害趙國的普通百姓,何況是燕國的後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殺蒙恬的時候,蒙恬說‘從我的祖父、父親到我,長期受到秦國的信用,已經三代了。現在我領兵30多萬,按勢力足夠可以背叛朝廷,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義,不敢辱沒先輩的教誨,而忘記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閱讀有關這兩個人的書,沒有不感動得悲傷流淚的。從我的祖父、父親直到我,都是擔任皇帝的親信和重臣,可以說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經超過三代了。
“我不僅是對諸位來訴說這些,還常常將這些告訴妻妾,讓她們都深知我的心意(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我告訴她們說‘待到我死去之後,你們都應當改嫁,希望要傳述我的心願,使人們都知道’。我這些話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之所以這樣地敘說這些心腹話,是看到周公有《金縢》之書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跡,恐怕別人不相信的緣故。但要我就此放棄所統率的軍隊,把軍權交還朝廷,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這實在是不行的啊。
“為什麼呢?實在是怕放棄了兵權會遭到別人的謀害(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這既是為子孫打算,也是考慮到自己垮臺,國家將有顛覆的危險。因此不能貪圖虛名而使自己遭受實際的禍害。這是不能幹的啊。先前,朝廷恩封我的三個兒子為侯,我堅決推辭不接受,現在我改變主意打算接受它。這不是想再以此為榮,而是想以他們作為外援,從確保朝廷和自己的絕對安全著想(今更欲受之,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
“每當我讀到介子推逃避晉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賞賜,沒有不是放下書本而感嘆,以此用來反省自己的。我仰仗著國家的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勝強,以小勝大。想要辦到的事,做起來無不如意,心裡有所考慮的事,實行時無不成功。就這樣掃平了天下,沒有辜負君主的使命。這可說是上天在扶助漢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
“然而我的封地佔有4個縣,享受3萬戶的賦稅,我有什麼功德配得上它呢!現在天下還未安定,我不能讓位。至於封地,可以辭退一些。現在我把陽夏、柘、苦這3個縣的2萬戶賦稅交還給朝廷,只享受武平縣的1萬戶。姑且以此來平息誹謗和議論,稍稍減少別人對我的指責吧!”
曹操從回顧自己的奮鬥歷史開始寫起,邊敘邊議,有點像口述自傳,把參加工作、當太守、參軍、起兵消滅群雄一一道來,回顧歷史不虛飾,也不迴避每一個真實想法,真誠可信。
青年時期的毛教員曾經登臨許昌城外的漢魏故城遺址,在毓秀臺上與羅章龍聯句--
橫槊賦詩意飛揚,自明本志好文章。
蕭條異代西田墓,銅雀荒淪落夕陽。
魯迅評價曹操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認為可惜曹操的文章流傳下來的很少,曹操膽子很大,無所顧忌地坦露襟懷,對自己的想法毫無隱諱,所以文章通脫有力,不是一般文人墨客所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