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李道春)
二十、好一個生財之道
1854年10月,太平軍“老將黃忠”曾天養在湖北戰死,武漢丟失。燕王秦日綱自焚營壘,率部東退湖北黃梅。曾國藩湘軍佔領武漢後,水陸並進,夾江而下,進逼九江。石達開退回安慶,調集兵力馳援江西。安徽的太平軍勢力進一步削弱。汪海洋不得已移師合肥,以保南北勾連。其實北伐軍餘部被清軍分割在山東高唐和河北連鎮兩個點,死死摁住,苟延殘喘,對外已毫無勾連之望。
欽差大臣、提督和春在宿州、阜陽、亳州、蚌埠、淮南一帶募得兵勇兩萬,朝廷又從江南大營向榮所部,抽調總兵吳全美、總兵劉國樑各率兩千人趕赴皖北。和春一邊訓練新軍,一邊聯絡福濟援手籌糧備餉,催促他抓緊拓闢財源,收割厘金。
福濟自然知曉其中利害,但滿腦子漿糊,不知從何下手。他便帶了大隊護衛,親往運漕來找李鴻章商量。
李鴻章得報早已迎候在大營之外,趨步施禮:“卑職給撫臺大人請安!”
福濟拱手長揖,擺出一副來巡察的架子,“運漕的壕溝挖得又寬又深,木柵豎得高,有如鐵桶。本部院甚慰。”
福濟進入營中落座,隨從即將一杆長約三尺的旱菸袋裝好菸絲,遞到福濟手上。福濟架起二郎腿,含著煙桿上的雞血紅翡翠菸嘴,隨從利索地將鎏金菸袋鍋點著。福濟悠悠地長吸了一口,微閉雙目,緩緩地從鼻孔裡吐出兩柱煙來。隨後一一問起運漕和太湖山的兵訓與工事。李鴻章作答完畢,福濟隨口說道:“兵多了,兵餉也就多了。如今兵餉也難籌多了。”
李鴻章摸出一尺來長的白銅旱菸帶,裝上一鍋煙絲,自己點上火,道:“厘金一徵,自然萬事大吉!”
福濟似乎漫不經心地呡了口茶:“朝廷只說可以設卡抽釐,如何去做呢?卻無明文。有些玄呢。”
李鴻章曉得他幹正事拿不出主張,便道:“沒有明文,正可便宜行事。大人這可是天賜良機啊!”
“說的正是。”福濟似乎若有所悟,眄著李鴻章,“噗噗”地連吸了幾口旱菸,吐出一團煙霧。
他想掏出李鴻章的想法,卻又要顯出成竹在胸的架勢。這點小心思豈能瞞過李鴻章?只是為了設卡抽釐的大計,李鴻章不想與他彎彎繞鬥心思,便條清縷晰如此這般一說,福濟這才真的豁然開朗,嘴上卻並不響應,反倒是岔開話題,問起李鴻章的家事來。
李鴻章敷衍了幾句,便藉機向福濟舉薦周復負責經理運漕釐局事務,福濟應允,並道:“往後安徽釐捐總局的事,老弟依然不可袖手旁觀啊!”
李鴻章拱手道:“下官聽從大人差遣!”
福濟的隨從又給煙鍋裡裝上菸絲,小心翼翼地點上火。
李鴻章就勢換了個話題:“眼下長毛在皖北疲於應付,正是收復失地的絕好機會。只要和軍門在合肥四周做點文章,拖住汪海洋,我們當可立即拿下裕溪口、含山、無為,與和州連成一片。”
福濟撫髯頷首:“本部院正要與你說此事。和雨亭統管皖北軍務,剿匪一事當是他的首義。卻如今賴在定遠,只管向我要糧要餉。而這周天爵、袁甲三龜縮在宿州喝酒吃肉,啥事不管。你說這事、、、、、、唉!”
福濟磕掉菸灰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後,幾根手指捏著雞翅木長煙杆“呼、呼”地繞花。
“撫臺大人容稟,規復長毛所佔城池,方可多多設卡抽釐。誰找撫臺大人要餉,撫臺大人便向誰要城。”李鴻章穩穩地坐在那裡,穩穩地說道。
福濟高興地應道:“此話在理。”
說話間,外面一陣烈馬嘶鳴。旋即,孫新利領著和春的差官進門送上公函。
和春在公函裡通報已連克舒城、六安,五萬大軍正將合肥團團圍住。命令李鴻章趁此良機速克裕溪口、含山。
公函尚未看完,李鴻章便已暗自佩服和春看得準、下手快。福濟估計和春給他的公函此時已送到和州,倍感壓力,急急地帶人趕回和州。
回到和州,和春的公函果然已到。除了催要軍餉,別無他事。
福濟按照李鴻章的思路,迅速設立安徽牙釐總局,並親自掛名署理。隨後通知在運漕、宿州、亳州、阜陽、滁州、定遠、和州等地設定分局,分局可以開始往各要點設卡抽釐。厘金分為百貨釐、鹽釐、洋藥(進口鴉片)釐、土藥(地產鴉片)釐四類。一切日用所需之物,皆在被徵之列。分別徵收透過地厘金、銷售地厘金和出產地厘金。
送走福濟,李鴻章派人去太湖山通知李鶴章速來運漕議事。
第二天一早,李鶴章趕到運漕,又用馬馱了四大片鹿肉。李鴻章十分高興,吩咐老歪好生燉煮:“天上龍肉,地上鹿肉。難得吃到的!”
李鶴章喜滋滋地說:“二哥,還有一件喜事呢!”
“啊?快說吧!”李鴻章盯著他的臉。
“媽姨和全家都搬來太湖山了!”李鴻章剛說完“好!”李鶴章又道:“更加好的是,撫泉每日用溫泉浸燻雙目,現在已有光感。長此以往,或有重開天日之時。”
李鴻章自是格外開心。中午開飯時,破例飲了碗酒。
下午接著在李鴻章的營帳裡議事。由於上午把方方面面的情況都濾了一遍,下午定策就方便多了。
裕溪口失去來自運漕方向的貨源,港口輸出的功能慘遭腰斬。長江上游無為州的二壩、湯溝出貨量大增。太平軍雖然調走了精銳的作戰部隊,但為保裕溪口的物資倉儲,仍駐兵兩千,有一名師帥坐鎮。含山較小,素有謠曰:“遠望含山縣,近看豬籠圈,老爺打板子,四門都聽見。”故守軍更少,僅有千人。
這時節正是長江枯水期,裕溪河水流改向,由巢湖流向裕溪口注入長江。入夜,劉貴琛率八百水師悄悄登船解纜,扯起風帆,順風順水,直撲裕溪口。陸路上,李鴻章親自出馬,步兵與馬隊兵分三路從運漕奔向裕溪口。
李鶴章領兵兩千,從太湖山直插含山。
不出所料,李鴻章的三千團練很快攻下裕溪口,再獲大量物資。太平軍的師帥戰死,兩百多人陣前乞降。李鴻章留梅佔先領八百水師鎮守裕溪口。
另一路李鶴章帶兵趕到含山城外,卻見城門洞開。原來守軍入夜便棄城而去,遁入六十里外的巢縣城裡。
李鴻章看出汪海洋意欲死守巢縣這個合肥門戶、皖中要塞,便揮師包圍巢縣,連日強攻。引得汪海洋從廬江、無為發兵救援。卻未想到李鶴章率領兩百人的馬隊和一千精兵,早已從雍鎮、運漕偷渡裕溪河,晝伏夜行,突發冷箭偷襲無為。幾百名守軍猝不及防,瞬間瓦解。
汪海洋唯恐廬江有失,慌忙命令兩支援軍全部退入廬江固守。
福濟得到李鴻章飛馬快報,趕緊拜發奏摺,邀功討好。
飛馬快報到了和春手上,和春不由連連誇讚李鴻章幹練強悍。
李鴻章馬不停蹄地趕回運漕。現在兵強馬壯,拿下了裕溪口,糧草已不成問題,當下首要解決的是軍餉。近萬人的隊伍,一個月僅現付的餉銀就得一萬餘兩,還得武器彈藥、吃用開銷。一個月沒有兩萬兩銀子根本打不住。找地主老財勸募總歸不是長久之計,設卡抽釐到底成效如何,李鴻章的心裡有點懸,急急來找周復。
周複利用人情地情熟稔的優勢,已在裕溪河上設了一個水卡,對過往船隻徵收透過地厘金;陸上,在鎮裡也設了一個卡,徵收陸上的透過地厘金、銷售地厘金和出產地厘金。一時財源滾滾,僅僅十日,便已抽釐兩千餘兩白銀。
好一個生財之道!李鴻章長吁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看來設卡抽釐很對路,接下去要多設幾個點。
李鴻章將四大金剛梅佔先、吳金祥、章明禮和惠祖立召來運漕,跟在周復後面學了十天。將惠祖立留下輔助周復,其餘各自回到裕溪口、含山和無為,一邊帶兵,一邊設卡抽釐。
出外募兵的“五虎上將”溫為儒、姜化林、胡伯仁、牛德金相繼回到運漕,各自帶來一些新兵,總量達一千二百餘人。李鴻章一看,個個形容枯槁,面若菜色。一問,都是災民,少有二十來歲的人,三四十歲的人居多,有的還是十三四的孩子。李鴻章問其故,溫為儒答道:“年輕人有的跟著太平軍跑了,今年鬧災,有的做了捻子,都為的是吃飽肚子。老人、婦女出門要飯,有的村子十室九空吶。”
李鴻章緊蹙雙眉:眼前這些人能打仗嗎?很顯然,他們也是衝著一碗飯來的。
既然來了,李鴻章不忍心遣散他們。便將他們分為四隊,由溫為儒等“五虎上將”當營長,分別駐紮裕溪口、含山、無為、運漕訓練,歸屬“四大金剛”所部。
依例該得的賞銀,李鴻章吩咐一一兌現。溫為儒領頭,把宋老歪請到酒館裡,喝了場賠罪的酒。
“五虎上將”之一的姚聖財為何未歸?問所有人都不知道。李鴻章擺擺手:”由他去吧!“
轉眼新年將近,李鴻章計劃著讓大家過個好年。周復張羅著訂購運漕酒廠的白酒,四處收購生豬。劉貴琛組織大批兵勇下巢湖捕魚,上山打獵。
好多年了,李鴻章全家沒有在一起過年。李文安此時隨副都統忠泰的隊伍,駐紮在巢縣城外鼓山,離太湖山只有幾十裡的路程。李鴻章叫六弟李昭慶去看望,並接他來太湖山團聚過年。李文安便向忠泰告假,忠泰慨然應允:“老京堂府第咫尺,過門而不入已久。眼下適逢大年,理應閤家歡聚,共享天倫之樂。”
臘月二十八,李文安來到太湖山木屋家中。李菡蕙快活得直抹眼淚,幾個孫子孫女怯怯地遠望,繼而接近了,羞羞地喊“爹爹”,終於毫無顧忌地圍著李文安打鬧起來。李文安坐在案几旁,“呼嚕嚕”吸著水菸袋,享受著繞膝之歡的溫馨。
除夕日下午,李鴻章騎著“一點紅”趕回家中,進門便來給父母請安。二十三個月沒見,父親似乎衰老了,臉上皮掛掛地,官服上好幾處打了同色的補丁。李鴻章難免一陣心酸。
在李家兄弟之中,與父親相處時間最長、對其清苦了解最深的當屬李鴻章。
有清一朝,京官大部都在宣武門以南、前門以西,俗稱“宣南”一帶租住小四合,私密而舒適。再者,六部衙門均在紫禁城以南周邊。居在宣南,去衙門點卯也便利。不過,一年至少得花幾十兩銀子。為了省錢,李文安在刑部大牢一箭之地,租住三間廉價的官房,每年只要二兩銀子。李文安清心寡慾,專注本職。不僅不曾納妾娶小,連下人也捨不得用一個,凡事親力親為。刑部尚書明山見其盡職而清苦,特命刑部大牢遣一衙役,就近照料他的日常起居。至於每日三餐,李文安都在刑部衙門裡領用朝廷提供的免費伙食,也是省了不少的銀子。
不料一年之後,明山病歿。李文安恐為人所詬,不得已辭用衙役。
李文安的姑媽嫁在廬州望族張家。其子張純也為舉人,與表哥李文安一向交好,歷來對舅舅家資助甚多。此時得知李文安在京處境,便出資在宣南租了個小四合。不久由李鶴章接母親李菡蕙來京同住,一併帶來男女兩個傭人。李鴻章此時借住在曾國藩家裡求學。磨店鄉下家裡,李鳳章、李昭慶和小妹李玉娥跟隨李鴻章的長妹李玉英生活,家中事務都由她掌控支撐著。直至李玉英嫁到張家,成為張純之子張紹棠的夫人,李菡蕙只得重回磨店主持家務。
五品京官年俸八十兩銀子,四十石祿米,再加恩俸八十兩銀子、公費銀三兩、柴薪銀六十兩。朝廷預設的灰色收入“冰敬”、“炭敬”、“別敬”、“年敬”雖然不穩定,但肯定有一些,起碼遠超年俸的數目。在京十六年,所有結存的銀子都拿回磨店購田買地。其時,肥東一帶良田一畝約六十兩銀子。李家起初土地擴張,那銀子都是李文安牙縫裡摳出來的。
李鴻章在京為官時一直住在位於宣南的安徽會館,住房免費,尚且提供開水。伙食由朝廷包了,也沒用下人。但李鴻章存不了銀子,他的人情來往多,開銷大,免不了有是還向李文安伸手討要。想到這些,不覺赧顏。
院外燃起炮仗,孩子們吵鬧喧騰起來。年夜飯開了兩桌,滿滿當當擠滿了大人小孩。二房李鴻章一家三口,三房李鶴章一家六口,四房李蘊章一家六口,五房李鳳章一家四口,六房李昭慶一家三口。弟兄五人陪著父母坐在一桌,喝著酒,說著話。妯娌們帶著孩子坐在另一桌吃著菜,嘻鬧著。一時喜氣盈戶,其樂融融。
大房李翰章一家七口在江西,兩個妹妹均已出嫁在外,憾未樂享團圓。母親李菡蕙唸叨最多的是老大李翰章和么姑娘李玉娥。
弟兄幾個都來勸慰母親。
李鴻章道:“長毛禍患,斷不會長久,那時全家團聚就方便了。”一向持重的李鶴章此時雙頰緋紅,借了酒勁,朗聲道:“二
哥馬上要從臬臺變道臺了。這回得了皇上恩旨,以道員軍機處記名,遇缺簡放呢。”
父母聽了自然高興十分。李文安不由補了一句:“軍機處記名遇缺簡放,這種“內記名”是越過吏部這一關的。當屬補缺最優先者,這倒確是不易。”
李鴻章笑了笑:“讓我大、我媽姨聽了也高興高興。這回皇上賞加三弟六品銜,六弟賞加七品銜。”
李鳳章和李昭慶都端起酒杯來賀喜。
母親不忘叮囑再三:“水滿則溢,月滿必虧。事事須得謹慎些,萬勿張揚。”
李文安則對幾個兒子說:“眼下賊勢猖撅,民不聊生。此賊不滅,何以家為?我們父子世受國恩,汝輩當努力以成大業,萬萬不可懈怠啊!”
李鴻章領頭允諾,銘記父母大人教誨。
李鶴章環顧四周說:“我們弟兄幾個在外,家裡少不了五弟的照應。四弟的眼睛現在好了許多,不如來隊伍上做點事情。”
李文安放下剛端起的酒杯,望著李鴻章問:“蘊章可願?你那裡可有什麼好去處?”
李鴻章略一思索,答道:“四弟精於計算,做些理財的事倒是再適合不過。也無需風雨兼程、舞槍弄棒。”
李菡蕙有些不放心:“離了太湖山溫泉,他的眼睛恐有不適。”
“那很好辦,就在太湖山泉眼邊上搭蓋幾間木屋。”李鴻章說道,“公與私都兼顧了。”
“鴻章,此話怎講啊?”李文安不知道他要給李蘊章安排個什麼差事。
李鴻章便說:“巡撫福濟大人設了個運漕牙釐分局。事情也不多,無非匯攏統計各個卡點的收入,查查賬目,上報下發之類的。只要求腦袋瓜子好用,我看,四弟能幹好。”
李蘊章很高興,也有些擔心,囁嚅道:“我行嗎?”
李鶴章將手搭在身邊李蘊章的肩上說:“肯定行!二哥肯定還要給你配兩個跑腿的,你怕甚東西?”
一旁的李鳳章插話說:“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我大為何不到二哥的隊伍上呢?”
李文安微笑,撫髯道:“問你二哥。”
李鴻章呷了口酒,笑道:“朝廷是要你辦團練,不是要你辦李家軍,可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