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是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江,而不是江邊的枯藤、老樹、昏鴉!坐在餘秋雨中國文化必修課的講堂上,品味中國文化的潤物無聲和磅礴生機。
胡馬新風入漢來,中華一大自此開。——歷史評價
從那時起,漢人便逐步突破“華夷之辨”、“夷夏大防”的民族觀,在由華夏民族向中華民族的轉化過程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歷史評價
我們前面講到危機中的中國文化聽到了北方來的馬蹄聲,這些馬蹄聲的起點是大興安嶺北部的東麓,就是東邊的山麓,那兒有個仍然處於原始狀態的民族,他們過著遊牧生活,叫鮮卑族。鮮卑族中有一支“拓跋氏”慢慢地有了起色,“拓跋氏”的“拓”就是開拓荒地的“拓”,“跋”就是長途跋涉的“跋”,很巧,他們果然要開拓荒地,長途跋涉。
他們曾經在漢武帝征戰的時候西遷和南移,又曾經與被漢武帝打散了的匈奴的殘部聯合,聯合以後戰勝過其他部落,稱雄北方建立了王朝——北魏王朝。他們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征戰,完成了對黃河流域的統一,成為了強大的統治者。
這個鮮卑族按照後來歷史學家的流行說法,叫做北方蠻族,這是歷史學家說的,如果按照現在歌唱家的做法,叫做我是一頭北方的狼。然而正是這個又有蠻性又有狼性的族群,給中國文化帶來新的氣象。
一個沉重的文化選擇
鮮卑族它進文明門檻的時間比較晚,當他們問鼎中原的時候,他們擁有文字的時間才兩百多年。由這樣一個民族來統治已經輝煌了兩千多年的黃河流域,來統治高尚精雅漢文化能行嗎?他們會不會讓漢文化遭遇空前的浩劫,徹底崩潰呢?這種情況在人類文化史上倒是比比皆是,不勝列舉。
這也就是說,已經處於危機中的中國文化,又面臨著一場更大的危機,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了一個千古真理,就是更大的危機極有可能是轉機,暴風雨後,雲霞滿天。這就需要我多說幾句了,按照常理,蠻強的馬蹄征服了已經開化的地區,極有可能是大量屠殺、大量搶掠、大量奴役、大量驅逐。秦始皇、漢武帝為什麼花那麼多的力氣來對付匈奴?就是要防止這種景象的出現。
在古代的戰亂中,一群群野蠻的馬蹄掃過之後,總會出現赤地千里、人煙全無的景象,這是非常正常的歷史邏輯。其實,在鮮卑族的統治集團裡邊也一直存在著這樣的硬派勢力,或者說得更徹底一點,叫做狼派勢力,其中有一批竭力主張廢棄耕地變成草原,那才能使他這個遊牧的健兒們縱橫馳騁,保持統治地位,如果不讓耕地變成草原,他們的統治就有可能動搖,就有可能無效。
這裡邊就出現了個沉重的文化選擇題,就是選擇遊牧文明?還是選擇農耕文明?選擇前者很容易,因為這是輕車熟路,信馬由韁,選擇後者很困難,因為要改弦更張,從頭學習。你看,如果要保留農耕文明,當然會有大量穩定的賦稅所得,即使不再征戰,也能夠財源滾滾,這讓遊牧民族的首領們非常眼饞。
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實行均田制、戶籍制、州郡制、稅賦制,每一個制的實行又必須依賴熟於此道的漢族管理,這對遊牧民族的首領來說,等於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事件,他們難於控制,這就從精神價值到生活方式徹底錯位了。因此,在他們統治集團內部,為了這個文化選擇,一次次的拔刀相向,血案累累。
在鮮卑王挺終於站出來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他姓拓跋,單名一個宏字,宏大的宏,連在一起叫拓跋宏,他在歷史上的身份叫做北魏孝文帝。
他有個傑出的奶奶,一直培養他,輔助他,這位奶奶姓馮,叫馮太后,正式的名號叫文明太后,她的墓現在還在那個山西大同的郊區。
當時鮮卑族有一個怪異的規定,就是哪個孩子一旦被選定為接班人,也就是成了儲君,他的母親就活不成了,為的是怕以後異姓干政或者叫外戚干政,所以孝文帝拓跋宏沒有母親,只有祖母,而這個祖母恰恰是一位知書達理,目光遠大的漢人。拓跋宏名義上是四歲繼位,但實際上朝中是由祖母掌控的,祖母去世的時候,他已經23歲才獨立執政。但是他獨立執政才九年就去世了,享年33歲,這是一個在我心目當中永遠年輕的中國帝王。
33歲,這個年齡讓我感到奇怪,因為西方世界那個讓我非常欽佩,征服了半個世界的亞力山大大帝也只活到33歲。
拓跋宏的榮光
那麼我們還是看看拓跋宏吧,他在那麼短暫的在位期間做了哪些事情呢?我關心的是這麼幾件:
第一,官員禁止說鮮卑話,改說漢語。
第二,官員要放棄鮮卑的服飾,改穿漢族的服裝。
第三,改變原始祭祀方式,變成漢族禮制。
第四,主張由鮮卑的貴族帶頭與漢族通婚。
另外,他還決定把首都從現在的山西大同遷到河南洛陽,以便實行漢族的文制。他規定,以後鮮卑的貴族說自己的籍貫,不要再說大興安嶺那兒了,也不要說其他地方了,只說河南洛陽。簡單說來,他實行了相當徹底的漢化。當然,他這樣做會遇到大量反彈,對於反彈,他總是懲罰得非常乾脆,即使是自己家裡人,他也完全不留餘地。
對於拓跋宏這個年輕的帝王,我曾經在一本書中寫下這麼一段話:
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他卻走得如此鏗鏘有力,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對文化的重新選擇,這在全世界沒有第二人,我覺得在很多時候,他已經成為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作為鮮卑民族的後代,他不能不為自己的祖先深感自豪,卻又不得不由自己下令放棄祖先的傳統生態。對此,他一直是強忍著痛苦,但是正因為痛苦,反而更要把自己的選擇貫徹到底。他懲罰一個個反彈者,其實也是在懲罰另一個自己。
他的前輩,首先提出漢化主張的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曾經因為這種自我掙扎而陷入了精神分裂,自言自語、隨手殺人。在我看來,這種重大的文化選擇,關係到文明與矇昧、文明與野蠻的生死周旋,一般總需要幾百上千年的時間才能走完,而他們只要把這一切濃縮到幾十年,因此連皇帝也產生了精神迷亂,連歷史也陷入了深度暈眩。
但是孝文帝拓跋宏還是清醒的,他一次次在劇烈鬥爭之後,站在宮廷城頭,遙望著雲霧之間的北方,每次他都能隱隱聽到當年祖先們南下的馬蹄聲。我是叛逆的後代嗎?我是不肖的子孫嗎?我是鮮卑光榮的斷送者嗎?不!鮮卑的光榮就來自於脫離故地,千里南下。如果我們至今還臥在大興安嶺北部的東麓,還有什麼光榮可言!因此,一切光榮都來自於改變,而且是徹底地改變。我現在,也在南下。
如此一想,他又轉身回到了書房。他由於祖母的早年教育,已經精通漢文,因此又從書架裡取下了幾部經典翻閱起來……
這是我很多年前寫的一段話。孝文帝拓跋宏和他為代表的北魏王朝的統治者們的歷史貢獻是顯而易見的,他們既推動了鮮卑民族的文明進步,又儲存了漢民族的文化傳統,可謂是相得益彰。但是,僅僅如此嗎?不,我認為孝文帝他們對文化的最大貢獻,是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的,那就是拓寬了漢文化的生命氣場,這個問題很大,我們下面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