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剛建立時,面對的主要敵人並不是金國,而是遍佈各地的擁兵大佬。
在南宋開國前後,擁有數萬軍隊的地方割據勢力,那真是伸出兩把手也數不過來。
只是因為大宋帝國的文官系統依然非常強大,外加新興的金國捲入了這場逐鹿戰,所以那些曾風光一時的擁兵大佬,只能成為這個歷史舞臺上的匆匆過客,很少有史書會詳細介紹他們,也很少有史書會給他們一個正面形象,因為他們都是傳說中的賊寇。
這些傳說中的賊寇,在南部地區受到宋國的擠壓,在北部地區受到金國的擠壓。
無論是宋國還是金國,看到這些擁兵大佬,都是一臉的鄙視。
你們想求功名富貴,也得走正途啊!跟著我們大宋皇帝(大金皇帝)混多好,為什麼非要學人當賊呢?
南宋建立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史書說南方地區相對穩定,只有六七個擁兵數萬的擁兵大佬。
六七個軍閥割據,還是“相對穩定”,如果不穩定該是什麼樣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
趙構於公元1127年5月稱帝,就在那一年,發動叛亂的人數加起來也有一百多萬。
當月,就有周德在江寧(建康)作亂。這場叛亂很快被李綱率人平定下來。
綱次江寧,與江南東路轉運判官、權安撫司事李彌遜謀,大犒群賊於轉運司,執德與其徒聶旺,磔於市,誅黨四十餘人,而令提舉常平王枋統其餘兵。
這場叛亂的規模應該不算很大。但是隨後的一些叛亂,規模就比較大了。
當月,李孝忠率軍佔據了襄陽。
李孝忠破襄陽府,守臣直徽猷閣黃叔敖棄城去。孝忠入城肆焚掠,盡驅強壯為軍。
同年七月,軍校陳通領銜亂軍在杭州發動叛亂,並佔據杭州。
先是杭賊陳通等紿汝文來受降,及至城下,賊不聽命,汝文復還越州。於是通等盡刺城下強壯為軍,有眾數萬。
同月,史斌率眾奪取興州,稱帝后,試圖大舉入川,被政府軍堵在劍閣。
賊史斌據興州,僭號稱帝;守臣向子寵棄城遁。斌遂自武興謀入蜀,成都府、利路兵馬鈐轄盧法原與本路提點刑獄邵伯溫共謀遣兵扼劍門,斌乃去。
同年九月,李孝義、張世率軍數萬,進攻德安府,雖然沒有攻入德安府。但是,數萬大軍在南方突然出現,其影響力也可以想象。
戊申,李孝義、張世引步騎數萬襲德安府,詐稱來受招。守臣陳規登城,視其營壘,曰:“此詐也。”中夜,孝義引兵圍城,規已為之備,大敗之,孝義遁走。
同年十一月,張遇率軍攻入池州,再後來攻入鎮江。最囂張的時候,一度距南宋中央政府所在地揚州,只有六十里。
遇本真定府馬軍,聚眾為盜,號“一窩蜂’”,自淮西渡江,水陸並進,池州守臣騰佑棄城走。遇入城縱掠,驅強壯以益其軍。是日,張遇陷鎮江府。
時金人攻掠陝西,京東諸郡,而群盜起山東,黃潛善、汪伯彥皆蔽匿不以奏。及張遇焚真州,去行在六十里,帝亦不聞。
同月,高勝率軍進攻平江,被官兵誘殺,群寇又推舉趙萬領銜大家繼續造反。至無錫,李綱領銜大家,給這些賊寇一大筆錢財,於是賊寇沒有攻城;到常州,殺入常州,大搶三天而去。後來率軍攻入鎮江。
先是勝等過平江,奉直大夫趙研乘城,誘勝使入,臠之。眾懼而退,推其徒趙萬為首,至無錫,李綱時方寓居,出家財散賊,乃去。至常州,守臣何袞恬不為備,賊入城,大掠三日,執通判曾緯而去。
是日,賊趙萬人鎮江府境,守臣趙子崧遣將逆擊于丹徒,調鄉兵乘城為備。府兵敗歸,鄉兵驚潰,子崧率親兵保集焦山寺。賊逾城人,遂據鎮江。
同月,丁進率軍數萬圍攻壽春,雖然沒有攻破,但是數萬大軍圍攻壽春,其影響力之大,可以想象。
初,壽春賊丁進,自號丁一箭,聚眾至數萬,遂圍壽春府,守臣康允之募人出城見進,許以金幣犒師。進殺使者,圍城二十五日,不能拔,乃引去。
上面的提到的地名,江寧(建康)、襄陽、杭州、壽春、鎮江,有點歷史地理知識的人,恐怕都是如雷貫耳。
池州、平江這兩個地方,雖然不是多出名,但是它們在南宋初的戰略地位,應該也不會低於前面說的幾個地方。
許多人在說到,趙構應該如何如之何時,通常總是認為,趙構一揮大手,全國人民都會跟著趙構積極抗金。
問題是,在一片混亂的時代,許多人想的恐怕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丈夫生當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也。
在天下大亂之際,有點野心的人難免都會蠢蠢欲動。於是常常有人振臂一呼,馬上就可以彙集起幾萬人馬來。
所以,在北方地區打著保家衛國旗號,進行各種割據的擁兵大佬遍地都是;在南方地區,借各種理由(比如,推翻南宋反動派)進行各種割據的擁兵大佬也遍地都是。
看到各種與賊寇有關的內容時,我們難免會與打砸搶、燒殺姦淫聯絡在一起。而實際上,這都是成王敗寇的結果。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秦天天下大亂,如果秦帝國的合法繼承人,調動各種軍政資源,擊殺了各種叛亂力量,又恢復了秦國的法統,那些劉邦、項羽、彭越、英布之類的人,恐怕也都會被冠以賊寇的稱號。
你們對政府不滿,就領著一群地痞流氓、衝擊地方政府機關,並且試圖顛覆政府的統治,這叫什麼事?
至於張良、蕭何、韓信之類的人,你別看他們牛氣沖天,恐怕連個名字也無法留下來,因為他們就是幾個大賊寇的小弟罷了。
既然史書給他們這樣定性,那他們在造反作亂的過程中自然是四處殺戮朝廷命官、搶劫老百姓的合法財產,更一路殺人放火了。
上面說到的那些叛亂,雖然人數眾多,而且聲勢浩大,也有搶佔江南各種戰略要地的架式。
但是,因為趙構有強大的文官系統支援,還有王淵、劉光世、範瓊、韓世忠、張俊等強有力的爪牙,所以很快把他們平定了。
問題是,這只是第一撥叛亂力量,而且天下剛剛大亂,所以這種叛亂力量,還沒有實現充分的整合,多少還有些烏合之氣,更大的叛亂力量還在後面。
兩年後縱橫江淮的叛亂,顯然來勢更加兇猛。
李成、曹成、張用、楊么、邵青、張榮等擁兵大佬接連出現,哪支軍隊的戰鬥力,也不弱於大宋政府軍。
岳家軍在圍剿曹成時,被打得一敗再敗。在這此過程中,嶽翻(岳飛的親弟弟)死於戰場,韓順夫(岳飛帳下大將)被偷襲致死。
當然了,接連大敗岳家軍的曹成部屬,後來成了岳飛的金牌小弟,他的名字叫楊再興。而曹成本人,後來也是韓世忠的重要將領。
張榮後來也投靠了南宋,並在抗金戰場上不斷取得佳績。個人認為,他比當時的岳飛更能打,被稱為“張敵萬”,只是在後世名聲不大而已。
完顏撻懶率軍殺入通、泰地區,通泰鎮撫使岳飛撤軍避其鋒芒,但張榮沒有退,他積極與完顏撻懶作戰,並利用水軍,打得完顏撻懶損兵折將,只能率軍北歸楚州。
金右監軍昌在泰州,謀久駐之計,至是以舟師攻榮水寨。榮亦出數十舟載兵迎敵,金人不能聘,舟中自亂,溺水陷淖者不可勝計。昌收餘眾二千奔楚州,榮獲昌子婿佛寧,俘馘甚眾。
許多人在分析南宋初期的歷史時,常常把它抽象成幾個片段和幾個大人物的故事,好像整個歷史就是那幾個大人物推動的。
其實呢,那些在當時擁兵數萬的大佬,哪個是白給的?
我們前面所說的擁兵大佬,除李成、曹成、張用三個是從北方撤下來的,其它都是南方的叛亂力量。
而且,從北方撤下來的擁兵大佬,顯然不只這些人,南方的擁兵大佬,顯然也還有很多。
最簡單而言,南宋開國三年後,曾一度恢復了藩鎮,取得藩鎮地位的擁兵大佬,當時就有二三十個。
宋廷依據宰相範宗尹的建議,陸續在淮南東、酉路,京西南、北路,荊湖北路和陝西的一角,劃分成若干個小軍區,每個軍區設立鎮撫使,管轄兩個至四五個府、州、軍的防務,併兼管民政和財政。宋廷先後設鎮撫使轄區約二十鎮,委任鎮撫使三十餘人。上述地區往往由盜匪、土豪、潰將、攝官等佔據,宋廷事實上只能羈縻而已。
在這種背景下,所謂“趙構只要想抵抗,就能如何如之何”的說法,不過是把歷史當英雄傳奇在講罷了。
我們全面看待當時的歷史,趙構基本盤的確夠大,但是他之所以能實現偏安江南,其工程之大、難度之高,並不亞於任何一個開國皇帝。
劉邦是以叛亂起家,而且為了宣揚天命所歸的思想,所以他們在寫歷史時,自然會把各種反政府武裝首腦都寫得英雄氣十足。
總而言之,天下大亂,群雄四起,個頂個的英雄無敵,劉邦無德無才卻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這是為什麼呢?自然是天意。
在這種背景下,陳勝吳廣那種如流星劃過的叛亂首腦,也成為歷史上的經典英雄形象。
從這層意義上,南宋初期的各種擁兵大佬,雖然都被冠以賊寇,但是用正面筆法去寫,他們未嘗不是為國為民、或是一心成佛成祖的亂世豪傑。
只可惜最後取得勝利的宋、金都是代表體制的力量,他們自然不會給這些反政府武裝首腦塗脂抹粉。
北宋滅亡後,大江南北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思想籠罩著。單從軍事力量上看,趙構與那些擁兵大佬之間,並沒有難以跨越的距離。
直屬趙構的軍隊,最初也不過十萬左右,而在那種時代,振臂一呼就能弄出幾萬軍隊的大佬實在太多了;甚至大言不慚些,擁有十幾萬、幾十萬小弟的擁兵大佬也多的是。
問題是,趙構的基本盤並不是那幾支軍隊,而是遍佈全國的、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文官系統,所以那些大佬眼看著能與趙構爭雄天下、逐鹿天下,卻只能一個接一個地被清理出局。
在南宋初建時,眾多野心勃勃的人顯然不能看清這種形勢。在這種背景下,眾多大哥氣質的人常常都是振臂一呼就可以拉起幾萬人的隊伍。
因為在當時,許多人都難免會認為,宋之失鹿,天下人共逐之,只要我跑得夠快,我也有機會抓住它;而眾多渴望功名富貴的人也覺得,只要跟對大哥就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面對這種叛亂力量,南宋政府分為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招安,另一種意見是圍剿。
有時候,招安是一種好方法,尤其是相關軍隊願意徹底接受政府的改編時,因為政府願意這樣做可以迅速的平定此起彼伏的叛亂。
問題是,許多叛亂分子在接受招安後,根本不允許政府改編他們的軍隊,而且還會藉機擴大地盤、軍隊。所以,政府一味招安他們,只會弄得局勢越來越亂。
因此有人就說了,這些人趁亂聚眾衝擊政府機關、殺戮朝廷命官、四處打砸搶卻可以迅速進入體制內升官發財,這不是等於鼓勵人們當賊嗎?所以,對於這些賊寇就應該嚴懲不貸。
總的來說,帝國政府對這些叛亂分子,常常是招安、圍剿兩手都在用。
各種叛亂集團內部也是兩種意見並存:一種意見是找機會招安,另一種意見是抗爭到底。
支援招安的意見自然是認為,世上哪有白頭的賊啊,還是進入體制升官發財才是正途啊。
關鍵是,咱們從前都生活在底層社會,這樣折騰一把之後就可以進入體制內混個縣團級、市師級玩玩,甚至混一個省軍級玩一玩,那已是祖墳冒青煙的事了。
支援抗爭到底的意見自然是認為,心有多大、事業才有多大。
這種年代,是標準的槍桿子出政權的時代,如果我們玩好了,誰敢說我們一定能不取代趙構呢?就算不能取代趙構,誰敢說我們一定玩不出個五代十國呢?
後來,面對劉光世的圍剿,有一個大哥看到自己的小弟出現分歧,有人想招安有人想繼續造反,一時都拿不定主意了。
最後,支援招安的金牌小弟,一刀把支援繼續造反的金牌小弟頭砍了:你想當一輩子賊,我還不想呢!
一看自己的金牌小弟這種玩法,直接把那個大哥嚇壞了。因為你這是要幹什麼?你不會是,想順便拿著我的腦袋去給劉光世吧?
那個金牌小弟抱著大哥又哭又發誓,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哥好,更是為了大家好,大哥領著我們去修成正果吧。這支隊伍最終在大哥的帶領下,加入了政府軍。
總的來說,在當時背景下,以趙構為代表的利益集團,以龐大的文官系統為基礎,以王淵、劉光世、範瓊、韓世忠、張俊、岳飛為爪牙,一手誘降,一手圍剿;甚至是一邊誘降欺騙,一邊實行血腥殺戮。
王淵率領張俊在杭州圍剿陳通時,先假裝招安陳通,陳通以為可以和王淵玩玩無間道,沒想到,王淵在召見陳通時,直接把陳通為首的30個將領,全部拘捕。陳通大叫,我已被招安,你們怎麼這樣玩呢?王淵告訴他,我只知道剿匪,不知道其它。最後,陳通一夥,被腰斬一百八十多人。
淵諭以朝廷遣賜告身,通等皆喜。淵、俊入州治,命軍士分守諸門,淵召其首三十人至庭下,遽執之。通呼曰:“已受招安,何為乃爾!”淵曰:“我受詔討賊,不知其它!”並執其餘黨,悉腰斬之,凡百八十餘人。
後來,王淵率領張俊圍剿趙萬時,就玩的更絕、更毛骨悚然了。王淵讓接受招安的將士渡江,並把他們一船接一船地運走,每一船到岸,都被秘密殺掉。
淵尋紿賊以過江勤王,其步兵先行,每一舟至岸,盡殺這,餘騎兵百餘人戮於市,無得脫者。
後來,在劉光世、王淵的合力圍剿下,張遇接受了招安。這次,南宋政府玩得還算比較溫和,因為只殺了張遇的軍師,並殺了二十九個張遇的心腹小校,然後徹底改編了張遇的軍隊。
因為,當時趙構在培養韓世忠,所以把改編的一萬將士都調撥給了韓世忠。韓世忠第二次率中央軍北上抗金時,主要的班底就是由這支軍隊構成。
遇猶縱兵四劫,扈從者危懼。戶部侍郎兼知揚州呂頤浩,帶御器械、御營使司前軍統制韓世忠,聯騎造其壘,曉以逆順禍福,執其謀主劉彥,磔於揚子橋,縛小校二十九人,送淵戮之,餘黨怖而釋甲。得其軍萬人,隸世忠。
因為南方是大宋帝國的大後方,所以敢在這裡造反作亂的人,南宋政府絕不手軟。如果這種地方也是義軍、流寇遍地,那麼南宋政府就沒法混了。
而北方地區呢,因為那就是一個緩衝區,所以各種叛亂力量願意接受招安,南宋政府就相對比較寬大:只要你願意接受招安,政府通常不會強行改編,更不會血腥屠殺。
在這種背景下,宗澤一說北方抗金形勢大好時,自然就是,我已招降了一百多萬軍隊,現在,只要皇帝願意到汴梁,咱們馬上就可以吊打金國了。
問題是誰敢肯定,這些軍隊的政治可靠性有多高呢?誰又敢肯定,這些烏合之眾的戰鬥力到底有多強呢?
前面說到的丁進在圍攻壽春失敗後,就北上接受了宗澤的招降,這支軍隊的戰鬥力應該是比較強的。問題是,誰能指揮動這支軍隊呢?
韓世忠第一次率中央軍北上抗金,想指揮丁進的軍隊,自然是無法做到。於是,韓世忠孤軍深入,差點讓金軍打得交了身死道消。
接來下,韓世忠為代表的中央軍與丁進為代表的義軍,那是天天搞摩擦。看到這種情形,韓世忠只好率軍南撤了。
因為,韓世忠再呆下去,你說他是北上來抗金,還是藉機收編北方軍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