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飢餓和孤獨外,那就是恐懼了。
我出生在一個閉塞落後的鄉村,在那裡一直長到二十一歲才離開。
那個地方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有了電,在沒有電之前,只能用油燈和蠟燭照明。
蠟燭是奢侈品,只有在春節這樣的重大節日才點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煤油要憑票供應,而且價格昂貴,因此油燈也不是隨便可以點燃的。
我曾經在吃飯時要求點燈,我的祖母生氣地說:“不點燈,難道你能把飯吃到鼻子裡去嗎?”
是的,即使不點燈,我們依然把飯準確地塞進嘴巴,而不是塞進鼻孔。
在那些歲月裡,每到夜晚,村子裡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為了度過漫漫長夜,老人們便給孩子們講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
在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有變化成人或者具有控制人的意志的能力。
老人們說得煞有介事,我們也就信以為真。
這些故事既讓我們感到恐懼,又讓我們感到興奮。越聽越怕,越怕越想聽。
02
在我祖父母講述的故事裡,狐狸經常變成美女與窮漢結婚,大樹可以變成老人在街上漫步,河中的老鱉可以變成壯漢到集市上喝酒吃肉,公雞可以變成英俊的青年與主人家的女兒戀愛。
這個公雞變成青年的故事,是我祖母講述的故事中最美麗也最恐懼的。
我祖母說一戶人家有一個獨生女兒,生得非常美麗。
到了婚嫁的年齡,父母託人為她找婆家,不管是多麼有錢的人家,也不管是多麼優秀的青年,她一概拒絕。
母親心中疑惑,暗暗留心。
果然,夜深人靜時,聽到從女兒的房間裡傳出男歡女愛的聲音。
母親拷問女兒,女兒無奈招供。女兒說每天夜晚,萬籟俱寂之後,就有一個英俊青年來與她幽會。
女兒說那青年身穿一件極不尋常的衣服,閃爍著華麗的光彩,比絲綢還要光滑。
母親密授女兒計策。等那英俊男子夜裡再來時,女兒就將他那件衣服藏在櫃子裡。
天將黎明時,男子起身要走,尋衣不見,苦苦哀求,女兒不予。
男子無奈,悵恨而去。是夜大雪飄飄,北風呼嘯。
凌晨,開啟雞舍,一隻赤裸裸的公雞跳了出來。母親讓女兒開啟衣箱,看到滿箱都是雞毛。
現在想起來,這故事其實很是美好,完全可以改編成一部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由的戲劇。
但小時候,聽完這個故事,卻對雞窩裡的公雞產生恐懼。
在大街上碰到英俊青年,也總是懷疑他是公雞變的。
我的祖母還說,有一種能模仿人說話的小動物,模樣很像黃鼠狼,經常在月光皎潔之夜,身穿著小紅襖,在牆頭上一邊奔跑一邊歌唱。
這就使我在月夜裡從來不敢抬頭往牆頭上觀看。
我祖父說在我們村後小石橋上,有一個“嘿嘿”鬼,你如果夜晚一人過橋,會感到有人在背後拍你的肩膀,併發出“嘿嘿”的冷笑聲。
你急忙轉身回頭,他又在你的背後拍你的肩膀併發出“嘿嘿”的冷笑聲。
這個鬼的具體形狀,誰也沒有見過,卻是讓我感到最為可怕的一個鬼。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在一家棉花加工廠裡做工,下了夜班回家,必須要從這座小石橋上透過。
如果有月亮還好,如果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每次都是在接近橋頭時就放聲歌唱,然後飛奔過橋。
回到家後總是氣喘吁吁,冷汗浸透衣服。
那小石橋距離我家二里多路。
我母親說你還沒進村我就聽到你的聲音了。那時候我正在變聲期,嗓音又啞又破,我的歌唱,跟鬼哭狼嚎沒有什麼區別。
我母親說:你深更半夜回家,為什麼要號叫呢?
我說我怕。
我母親問我怕什麼,我說怕那個“嘿嘿”。
母親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
儘管我承認母親講得有道理,但每次路過那小石橋,還是不由自主地要奔跑、要吼叫。
03
我如此地怕鬼,怕怪,但從來沒遇到過鬼怪,也沒有任何鬼怪對我造成過傷害。
青少年時期對鬼怪的恐懼裡,其實還暗含著幾分期待。
譬如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希望能遇到一個狐狸變成的美女,也希望能在月夜的牆頭上看到幾隻會唱歌的小動物。
幾十年來,真正對我造成傷害的還是人,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也是人。
當然,作為一個人,我也肯定傷害過別人,讓別人感到過恐懼。
我原來以為我母親是說世界上的野獸和鬼怪都怕人。
現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獸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喪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
世界上確實有被虎狼傷害的人,也確實有關於鬼怪傷人的傳說,但造成成千上萬人死於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萬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
回顧往昔,我確實是一個在飢餓、孤獨和恐懼中長大的孩子。
我經歷和忍受了許多苦難,但最終我沒有瘋狂也沒有墮落,而且還成為一個被人尊敬的作家。
到底是什麼支撐著我度過了那麼漫長的艱難歲月?
那就是希望。
在恐懼中,希望就像黑暗中的火光,照耀著我們前進的道路,並使我們產生戰勝恐懼的勇氣。
我希望在未來的時代裡,由惡人造成的恐懼越來越少,但由鬼怪故事和童話造成的恐懼不要根絕。
因為,鬼怪故事和童話,飽含著人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也包含著文學和藝術的種子。
摘自莫言的演講集《貧富與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