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開始重看《紅樓夢》,細讀第一回,曹公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個人拙見覺得,曹公經歷過家族由盛轉衰,在落魄潦草時落筆歷數往事,悔恨當初不聽勸,沒有好好讀書考取功名。
但他筆鋒一轉,說自己碌碌無為,不該因此就連累閨閣中優秀的女子一併埋沒了,因此要特意寫出來。
而在整部鴻篇鉅著裡,賈寶玉雖對仕途毫不感興趣(被認為不務正業),卻是整個賈家玉字輩裡品性姣好者。
姑且將寶玉比作曹公,那麼曹公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未必就是真的,至少在曹家落魄的時候,他或許無數次會生出“當初若是好好讀書就好了,人脈和資源總歸比現在樹倒猢猻散強多了。”
但是,哪怕冒出無數次這樣的念頭,曹公對於功名利祿還是喜歡不起來,哪怕人生再來一次(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還是老樣子。
我們只是一味地考究,曹雪芹和賈寶玉的真假,賈家和甄家的真假,甄士隱和賈雨村的真假,卻沒有想過,它可能更多映射出的是曹公的心境。
在落魄潦草的每一天裡對於過往的繁榮富貴念念不忘,曾經的錦衣玉食、鮮花著錦和烈火烹油都是真實存在的,是被極力享用過的。
因此,如今的潦草落魄亦是格外錐心刺骨,以致於在意志力上屈服於平生最厭惡的讀書這件事。
讀者覺得假作真時真亦假就如色即是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之類的佛語,可否想過,它可能是當下排遣不掉的心魔?
曹公未必真的看開了放下了,而是沒看開放不下,所以才將這一腔排遣不掉的心魔揮就成一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鴻篇鉅著。
這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悔恨當初不讀書,放下了看開了都是假的。當最終說服自己那不過是繁華一夢時,可是它卻又實實在在地生活過。
曹公在《紅樓夢》裡借用石頭的瀟灑落拓來說,寫下這些就是為了不落窠臼,跟那些誤把幾首淫詩豔詞當做才子佳人的小說區別開來。
若真的信了石頭的話,那麼他的真實心境就被當成客套,而不是本意。這就像蛇口蛇尾相接在一處,來來回回不過是陷入在崩潰和心理建設後的自洽中。
這多少像文人既想要讓人讀懂他們的真實心境,渴求一枚知音,卻又要化身宮娥來演繹,怕被人讀懂他的心思,就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這次重讀《紅樓夢》,才發現第一二回裡的真章,那是我年少讀紅樓時要一目十行,甚至跳讀過去的內容。
甄士隱在午休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僧一道在對話,說一些神仙故事、風流冤虐、下世度脫之類的話。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對他們所說的蠢物感興趣。
而其實那些神仙故事,聽似虛幻的話,才是關乎他命運走向的緊要事,無奈的是,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忘記了對半。
更要命的是,當這一僧一道從夢裡來到他的眼前,將他和女兒英蓮的命運全數告知,且給出化解的方案,他只當做是瘋言瘋語,完全不加理會。等他似懂非懂想要問清楚的時候,僧道早已不知去向。
這甄士隱又何嘗不是曹公心事的一部分化身呢?就他在享受家族繁華昌盛的庇佑時,對於耳邊的警告只當做是杞人憂天,甚至刻意忽視落敗的跡象。
等事到臨頭的時候,恍然醒悟,開始悔不當初,開始寄情於筆下人物,諸如秦可卿的先見之明,探春的改革之舉,甚至賈蘭的高中皇榜。
當然,從頭到尾,曹公就沒有表現出悔恨以及放不下的心思,只是在開頭加入一段自貶式的作者自薦。然而,就是這自貶,也未必是真的貶低,真真假假由讀者自個猜去。
我想說的是,這種人生的諷刺和琢磨不透還表現在黛玉身上,也是這僧道之一吧,跑去告訴黛玉的父親林如海,說要帶她出家。
林如海夫婦當然不捨得這唯一的千金寶貝離開身邊,於是這和尚也給出了化解的方案,就是不能哭,除了父母也不能見其他外姓的親友。
林如海夫婦跟甄士隱一樣,當這和尚瘋言瘋語,好端端的詛咒自己孩子幹嘛?別說相信他的鬼話了,不打他都不錯了。
但結果呢,不管是甄士隱還是英蓮(香菱),或是黛玉,果然都如僧道告知的那樣,不得善終。雖然這是文學創作,作者作為上帝視角,早已在開頭就透露了各人的結局。
可作為曹公本人,他當初並不會知道自己家族的敗落,至少他不曾意識到會在他這一代敗落得如此迅速和徹底。
他將這種心態顯露在寶玉身上,就是探春暫時管家時,早已經嗅到了家族敗落的氣息,連林黛玉也早已瞭然於心,就只有賈寶玉不僅沒有這種危機感,反而毫不在意地對黛玉說,“你管他的,橫豎少不了你我就是。”
家族這種素日裡什麼都先緊著寶玉用度,也容易造成他對危機是不敏感的,更造成了他只關注自己的格局。
這也許就是應在曹公開頭說的,他碌碌無為,可閨閣女子卻聰慧靈秀,見識遠見遠在他之上吧。
我個人愚見覺得,曹公自己的經歷讓他餘生多少產生了悔不當初的念頭,也許這念頭很淡薄,也許很濃郁。
他或許希望生命中能夠有僧道這樣的先知者提醒他,就好比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瀏覽過寶冊,秦可卿託夢給王熙鳳說了一番先知的話,又好比僧道給寶釵的冷香丸,甚至給龍套人物賈瑞那把風月寶鑑的鏡子等,無一不在強調先知的介入。
然而,即便預先告知了命運的走勢又如何,給出了化解的方案又如何,每一個人都把先知當瘋言瘋語,不管不顧地朝著滾滾大流的命運之河奔騰而去。
曹公應該是有這樣的悲愴心境的,在糾結和釋然裡來回徘徊,就他是堪破了紅塵俗世,但是堪破了,看開了卻未必就放下了。
所以,在《紅樓夢》的開頭,曹公就虛構了離恨天,灌情海,警幻仙姑,下凡歷情的眾位仙子等,就人生其實不過是一場幻術,了此一世再多的情和恨與己何干?
就好比賈寶玉再次夢遊太虛幻境,他看到了林黛玉,但她的冷漠和無情卻是他陌生的,只因她如今是絳珠仙子,不再是他的林妹妹。
就算堪破了人世不過一場巨大的幻術又如何?每個人不還是在其中苦苦掙扎,一片眾生皆苦。
我並沒有找到,或是能夠在書裡有證據找到自圓其說曹公是否給出瞭解答。或許連他也是沒有答案的,但是讀著書裡每個人的故事,我似乎又能找到答案。
如果非要說命運是被定格的,那麼紅樓裡的每一個人卻又以自洽的方式生活著,好比邢岫煙的安貧樂道,薛寶釵的步步為營,賈探春的自立自強等。
我們每個人也應該找到自洽的方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