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行的顏色是黃色,所以土德王朝的官員得穿黃袍,但這種黃既不是杏黃也不是明黃,按照漢朝的印染工藝,估計還做不出那麼鮮亮的衣服來,漢官的服色是赭黃,說白了就是土黃色。後來官員的袍服主色越來越多,越來越雜,甚至根據官品高低還必須使用不同顏色,赭黃就變成皇帝的服色了(但不和“朕”這個字一樣是獨享的),再後來皇帝改穿赭紅袍,到了清朝才改成了獨享的明黃。
漢朝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德性是土德,大家改穿黃袍,那麼問題圓滿解決了嗎?問題還沒有解決,偏偏就在西漢差不多該結束的時候,突然又掀起一陣波瀾。而這股波瀾不僅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震動,而且對後世千年都帶來深遠的影響,“始作俑者”就是劉向、劉歆父子倆。劉向本名劉更生,字子政,是楚元王劉交(劉邦的同父異母兄弟)的四世孫。
我們知道,漢景帝的時候爆發過“吳楚七國之亂”,當時的楚王是劉戊,因為參與造反,戰敗後走投無路自殺,但是景帝顧念著這一國出身良好,沒忍心廢藩,就讓劉戊的弟弟劉禮繼承了王位。劉禮往後又傳了四代,到了漢宣帝的時候,這一代楚王劉延壽又打算謀反,但比不上他叔祖爺爺,還沒等動手就陰謀敗露被迫自殺,楚國終於還是被滅了。
楚國被滅後,劉交一系的王子、王孫可還沒有死絕,終於出了個才華出眾而又忠心耿耿的劉向。漢元帝的時代,劉向出任宗正,也就是皇族事務大臣,漢成帝的時代,又任光祿大夫。後世給劉向戴上的帽子不少,包括經學家、目錄學家和文學家,他編寫過《別錄》、《列女傳》、《說苑》等好幾部書,可以算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劉歆是劉向的兒子,本身也是強人一個,不但文科成績好,理科也不含糊,曾經研究過圓周率,還打算重新修訂又開始走樣的歷法。
這時候,西漢朝已經徹底由儒家一統天下,漢宣帝還曾經說過:“我家本來的制度,就是霸道和王道混著用,怎麼能單單鼓吹道德呢?那些儒生喜歡借古諷今,怎麼能夠重用呢?”可是到他兒子漢元帝的時代,就把老子的話徹底當耳邊風,崇儒崇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劉向、劉歆父子本身就是大儒,再趕上這一時代風潮,於是劉歆在修訂曆法的時候,就徹底採用了董仲舒的“三統說”,編成了一部《三統曆》,並且獲得官方認可,在漢成帝綏和二年(西元前七年)正式開始實施。
劉歆既然這麼崇拜董仲舒,本人在當時也算是一代儒家宗師,自然對本來由陰陽家們推算或者說編造出來的“五德終始說”不大滿意──竟然和“三統說”有矛盾,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他就挖空心思去揪五德學說的漏洞,在父親劉向曾經基於同樣理由搞過的一些研究的基礎上,很快,劉歆就打了一個大勝仗,從而徹底埋葬了陰陽家們對官方德性學說僅存的一點點影響力。
漢儒和孔子之儒、孟子之儒是不同的。孔子曾經說過“敬鬼神而遠之”。孟子也差不多,他嘴裡的天、王道之類詞語都是虛的,從來不去追根究底。可是到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儒,儒家卻吸收了大量方士和陰陽家的論調,開始講“天人感應”,也開始大範圍研究並大規模製造迷信了。劉向、劉歆父子作為董老宗師的徒子徒孫,當然也不能免俗,這父子倆都極喜歡“讖緯之學”。“讖”在當時主要是由方士們編造出來的,用語含糊,可以正著理解也可以反著理解,是一種反正怎麼說都能勉強說得通的語言;所謂“緯”,就是漢儒附會傳統儒家經書所新編的一系列教材,跟“經”書相對,所以叫“緯”。“讖緯之學”,說白了就是拿迷信往儒家理論上去套。
有人根據《漢書·五行志》的記載做統計,算出劉向父子所推測的各種天災人禍、靈異事件以及祥瑞預示,總共有一百八十二件,發表相關理論二百二十六則,是漢代儒生裡面玩得最歡的,別人就算坐飛機也趕超不了。放到現代,這倆人就是多年的老神棍,要再多拉幾個門徒就能發展成邪教。那麼這樣的父子倆,怎麼可能不痴迷五行、五德之類的言論呢?就算類似言論跟董老宗師的訓示有矛盾,他們也會盡量去加以修訂,而不會一棍子把五行、五德徹底打翻在地的。
所以劉歆不是直接判定鄒衍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全都錯了、“五德終始說”全面破產,而是拚了命地在舊書堆裡狂翻,外加拼了命地列算式推演,非得挖出根來。“五德終始說”哪一點有問題,只要修訂了那一點,就能讓五德、三統兩種學說完美地融合為一體,而不是像當年漢武帝的純行政命令那樣,硬生生把兩種學說給扯在一塊。
其實算起來,突破口大概劉向早就已經找到了,但最終完善這一套全新的融合理論的,還得算是劉歆。原來,他們父子倆在苦研《易經》的時候,猛然間發現了一句“帝出乎震”,越琢磨越不對勁。陰陽家們都說第一代人主是黃帝,論德性也是從黃帝開始論,可是根據五行學說,黃帝的位置是在中央,屬土,而八卦裡的震位則指的是東方,屬木,這不矛盾嗎?於是劉向父子趕緊又去翻董仲舒的著作,在字裡行間,終於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原來是陰陽家們搞錯了,董老宗師可始終都沒錯,只是沒說清楚而已。
他們推算出來,原來“帝出乎震”的“帝”並不是指黃帝,而是伏羲,因為伏羲一向是位於東方的,所以“炮犧(伏羲)氏始受木德”。劉歆經過長時間的鑽研以後,給出的最終結論是,“五德終始說”理論上是對的,但在具體研究上卻走歪了——果然相關天道之事,還得我們儒生來講,陰陽家們學藝不精,摸著了門卻走錯了道。
首先,德性該從伏羲開始算,而不是從黃帝開始算,伏羲的時代應該在黃帝之前。其次,鄒衍說德性是“五行相勝”,也就是說五德的排序向來是後一個德克了前一個德,這從根本上就存在著問題,應該按照董仲舒老宗師說的,“五行相生”,也就是說五德的排序從來是前一個德生出了後一個德來。因為漢宣帝還說“霸道和王道混著用”,從漢元帝開始就光說王道了,王道王道,哪能那麼血淋淋地一個克一個呢?我們得溫柔敦厚一點,得和諧一點,舊王朝滅亡不是被新王朝給克掉的,而是歷史使命終結,自己嚥了氣的,正統新王朝的誕生,那都是順應德性而生,根本就不該有暴力。
當然,事實就是事實,理論終究是理論,理論總有跟事實不太相符的地方,有些人是順著事實修改理論,有些人則順著理論修改事實——劉向父子就屬於後一類。他們推算來推算去,還是發現有漏洞,最後只好把張蒼的舊說法又給提了出來:秦代不以德治國,而是以嚴刑峻法治國,所以沒有資格算“德”國,只能叫“閏統”。閏就是額外多出來的,比如閏年、閏月,所以秦朝是額外多出來的,計算五德輪替,不能算到它頭上。
再者,按照“三統說”,正統王朝就該定十一月、十二月或者一月為正月,秦朝卻偏偏定十月為正月,不正是說明它不正統嗎?於是基於這些認識,劉歆在《三統曆·世經》中,把鄒衍和董仲舒的理論框架都擺上去,然後合而為一,重新設計出一個更為恢宏的德性世系表。在這個表裡,伏羲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位,他上承還沒有建國的鑽木取火的燧人氏,應該算是木德;炎帝承接伏羲,木生火,於是炎帝就是火德(他還順便敲定了炎帝就是神農氏);接下來火生土,黃帝就是土德;少昊以金德承土。按照這種規律往下一路推演過去,顓頊帝以水德承金,帝嚳木德承水,唐堯火德、虞舜土德、夏禹金德、成湯水德,到了周武王的時候,水生木,於是周代就是木德。秦代忽略不計,那麼漢朝直接繼承的是周代,木生火,漢朝理所應當該是火德(準確地說,秦並沒有被忽略不計,但級別比其他朝代低了一等)。
這麼一來,當年高祖皇帝斬白蛇起義的事就徹底歸位了,這才是上天最準確的預兆。漢朝是火德,所以劉邦是“赤帝子”,嚴絲合縫,理論和“事實”絕對一一對應,分毫不差。劉歆的“新五德學說”,就此熱騰騰出籠。當然,劉歆這一套花樣也並不是毫無漏洞的,比如董老宗師曾說商朝“正白統”,那就該是金德,周朝“正赤統”,那就該是火德,新王朝即漢朝“正黑統”,那就該是水德,怎麼到劉歆卻變成了商朝水德、周朝木德、漢朝火德了呢?原來他乾脆把三統的顏色和五德的顏色拆分了。後來有本叫《春秋感精符》的緯書裡就解釋得很清楚——
周朝以木德稱王,火是木之子,所以用火的赤色;商朝以水德稱王,金是水之母,所以用金的白色;夏朝以金德稱王,水是金之子,所以用水的黑色……好嘛,三統和五德這一混搭,問題搞得更復雜也更混亂了。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劉向、劉歆父子這一套新理論不能說是對還是錯,還有鄒衍的原始“五德終始說”,就好比一個是美式足球,一個是英式足球,反正都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規律,而是人為造出來的理論。不過在當時,這卻是關係到一個朝代體面的大事。
想當年漢朝從水德改成土德,就費勁地花了一百多年,這還幸虧撞上一個正打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思想領域建立全新秩序的漢武帝,才最終拍板。如今又過了近一百年,大家穿黃馬甲也穿習慣了,沒理由再輕易相信什麼“漢應火德”的說法。所以劉歆是拼命鼓吹,但是朝廷堅決不點頭,下面也沒多少人跟著起鬨,這件大事就這麼幹脆地被晾在了一邊。
倘若劉歆是個沒野心沒慾望的老好人,大概他的新理論也就跟當年賈誼給漢文帝要求改德的上奏一樣,就此被掃進朝廷的垃圾堆,至於以後還會不會有公孫臣、司馬遷之類繼續高舉革命大旗的人再給翻出來,就實在說不準了。然而劉歆堅決不肯放棄——這套理論要是被官方認可,自己就比“談天衍”還能談天,是承繼董老宗師衣缽的當代第一大儒。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朝堂上全是一群不識金鑲玉的人,自己還得把這學問賣給真正有眼光的人物。於是劉歆到處遊說、打點,最終還真被他找到了一個知音,並且這知音沒多久就一步登天掌握了朝廷的實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