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在莫斯科
關於梅蘭芳先生及其劇團,那次來蘇聯,自然博得盛譽。我因為在莫斯科逗留多日,所以梅氏及劇團的公演,我去看過幾次。就個人接觸見聞所及,有幾件頗覺有趣,不妨在此順便一談。
我初到莫斯科的頭一兩天,因為報紙還不曾將我的照片在報上發表,所以當我在街道上游玩或買東西的時候,許多人都指著我說是梅蘭芳。他們好象還不知道梅先生是男人。過了兩天,報紙把我的照片登出來之後,大家才知道以前是弄錯了。
關於我國京戲的男扮女裝,有一次有一位外賓曾問顏大使說:
“我不明白貴國做戲為什麼不象各國的歌劇一樣,以男做男,以女做女,而要以男扮女呢?”
顏大使畢竟是外交人才,他立即對問者說: “這並不算希奇的。男子的才能往往比女子優越是我們常見的事。譬如說款縫做衣服本來是女子應該做的事,然而一般巧手的裁縫匠還是男人。烹飪是女子的事,可是有名的廚子還是男人。可是無論女子做什麼,總不如男人做得那麼好。男扮女裝也不過用同樣的道理罷了。”
顏大使說完,隨即又回過來對我們說, “這話你們聽來一定很不高興了。”說完,彼此又笑了一回。
又當梅氏演劇的時候,很多次我都去看。照例每齣戲上演之先,必有人用英文俄文將劇情解說明白,然後開場,可是有許多人仍然對於京戲的臺步不大明白。我在看戲的時候,左右的觀眾時時都來向我詢問種種問題。如“為什麼有些黑花臉,有些紅花臉? "等等,我對於舊劇本來研究很少,不過也只好盡我所知一一為他們解釋。
有一次唱《汾河灣》。劇情是說平貴回窯的故事。因為京戲的背景常常不大掉換,這次所掛的是宮殿內的佈景。於是就立刻有人問我,為什麼平貴家裡這樣窮,會有這麼華貴的佈景?我當時覺得頗難解答;最後只好照實告訴他,中國的戲臺佈景有時不過為要遮掩著幕後,並不定要和劇情吻合的。又當平貴回窯的時候,因為門口低窄,平貴便俯身哈腰而人,實際上臺上並沒有門口的實景的。許多看客還不習慣於中國戲劇須要自己加擬著想象,他們根本看不見門,見他俯身哈腰,不免莫名其妙,於是問題又來了。“為什麼他不好好地挺身而行,而要把腰彎得這樣低呢?”象這一類的問題,我常常碰到。他們都用著驚奇的眼光來觀看。中國戲劇自古相沿至今,有多年的歷史,我們從小便習慣知道了舞臺上的臺步,知道了怎樣加上虛幻的想象。一拿到外國去,自然難令他們一看就懂了。這個問題至今也仍然存在,所以我在北美看到來訪的平劇團以上演武打戲為主,這樣比較能為外國觀眾接受。
梅氏在莫斯科第一次上演的地方是音樂廳。音樂廳在花園街,為前舊俄時代建築,平日多半是開音樂會之用,有時也演演各種戲劇。有一次我去看了一次話劇與馬戲的混合劇,劇名叫《馬戲場情史》,是敘述一個馬戲團的多角戀愛故事的。起先用普通的話劇的演員做下去,做到了馬戲情節的時候,使用馬戲團的人來頂替。霎時間,臺上跳躍飛縱,宛如真馬戲團的表演,使我們彷彿置身馬戲場中,而不是在音樂堂中了。
莫斯科紅場的故事
在莫斯科除參觀了各劇院電影院及製片所等地之外,還到過紅場、列寧墓、克里姆林宮等多處。紅場是一片寬大的廣場。聽說以前革命的時候曾經在那裡有過流血的鬥爭。現在差不多是專供市民的集會和閱兵之用。場中較高處建立著有名的禮拜堂。這堂是建於帝俄時候。相傳從前建立時,俄皇指定這一塊小小的地方要一個建築師在這裡建築一座富麗無匹的寺院。那建築師絞盡心血,果然在這塊地方不很大的所在把它建出來,成為現在世界有名的建築物之一。故事是這樣說下去,說後來俄皇見了非常讚賞,但轉念將來那建築師倘也給別人弄一座更精美的, 自己這一座便不能稱為唯一傑作了,結果便把這建築師的一雙眼睛挖去。傳說如是,可見帝俄當日的淫威。這禮拜堂實在是名不虛傳,可稱極鬼斧神工之能事。上面的幾個圓尖,五色斑斕,尤覺輝煌奪目。
列寧的墳墓,也就在紅場中。墓的建築完全是廣闊的四方形。轉梯而下,下層便是列寧遺體的所在。他的遺體是每日開放至下午六時,任人瞻仰的。每日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瞻仰者需依次列進,繞棺而過,不能停止,免阻後來者。遺體置三角玻璃棺內,棺中滿綴電燈,照耀清晰。列寧身衣軍服,瞑目長睡,一手置胸前,一手下垂平放。棺前後和墓內各出入口處,皆站有衛士。墓內全是光滑巨塊的石板,極為嚴肅。
克里姆林宮也是舊俄時代的建築。塔尖林立,有些地方形式很象中古時代的堡壘,設計極為瑰麗。斯大林夫人之墓也曾去看過,墓在一個尼庵內。她的墳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裝置,平地上豎起了一塊石碑,碑上有半身雕像,是很簡單的一個平平無奇的墓。
此外參觀過的還有戲劇展覽會、革命陳列館等,前者是古今各國的戲劇模型及戲合上的用具等一切東西無不應有盡有,中國舞臺上用的槍劍臉譜也一同陳列;後者是世界各國的革命事蹟及紀念品等,中國部分的如孫中山先生的遺像等都另設在一堂。
莫斯科漫步
我在莫斯科前後約一月,到過不少的地方。起初的兩天,前面已經說過,許多人以為我是梅蘭芳,後來各報紙都把我的照片和訪問登載出來,我每到一個地方,無論是商店、馬路上,人人都圍著我看,彼此說著我的名字,有些較為大膽的便走上來和我說幾句話,可是我們言語不通,他們多半隻說一兩句表示高興的話,譬如我很漂亮之類。出入於劇院的時候,也一般地為人注目,所可感謝的,是他們都同樣地用歡迎的眼光看著我,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可是他們的表情我是讀得懂的。
他們對於我的衣服也非常讚美。我們去的時候,為能表現中國的美術,所以多帶了幾件刺繡衣服,他們看了都非常讚美。記得當《空谷蘭》在電影大廈公演的時候,因為要懸掛我的放大照片,特地把我請到一間照相館去拍照。本來我初到莫斯科,約我拍照的已有許多處照相館,那時實在也因為太忙,所以都沒去。後來因為《空谷蘭》公演時需要,臨時只好隨便找間照相館去拍。原意只是拍一張的,可是那攝影師看見我非常高興,同時見我穿的衣服美麗,便特別請我多換幾套衣服,多拍幾張。”我在歐洲多日,在照相館拍的照很少,最多的要算這一回了。
在歐洲,女人們都以戴帽子為有禮貌。我雖然最怕戴帽,但入國隨俗,因此我便預備也買一頂呢帽。同時在海參崴時套鞋不曾買到,也很想趁在這裡一道買。在此我順便說一說莫斯科的百貨商店。這裡的百貨商店比起我們的永安先施新新等公司要大得多,買東西的人非常擁擠,所以樓梯也分開兩處,一處全是上樓,一處全是下樓,避免彼此的擁擠。買東西的手續也很覺麻煩,照例是先將貨色揀好,由售貨員寫給你一張發票,顧客拿了發票去收帳處付了貨價,然後才持收條到賣物處取貨。所以買一件小小的東西,也要不少的時間和工夫,實在不方便。百貨商店中不準吸菸,雖然顧客擁擠,也無煙氣中人之苦。
在馬路上卻完全相反了,最使我驚異的現象,便是隨處見到的男女老少,吸紙菸的很多,常常看見十餘歲的兒童口含捲菸,不以為怪,蘇聯以注意兒童的教養為標榜,不知何以未見及此?又有一次在旅館前有個衣服不很整潔的小孩向我們要錢,我們給他盧布,他不肯要,說要外國錢,結果我們沒有給他,到底是不是乞丐,我現在還有疑問。
莫斯科的咖啡店很多,各工廠放工之後,各咖啡店都擠滿了人。他們喜歡慢慢吃茶、談天,性格和中國人倒有點相象。還有一點也相象的,便是他們那種做事慢吞吞的態度。我到了莫斯科,吳南如夫人便教我一個俄國字,這字叫“士加里”,意即“快些”之謂。她說俄人做事極慢,譬如他叫你等五分鐘,差不多是等於五十分鐘的了。這種情形,在咖啡店飯館地方最易見到,所以非頻頻喊著“士加里”不可。起初我們不知道,曾經有幾處地方請宴,帖子上寫明是晚上十時。我以為外國是最守時刻的,便往往在十時前到達。結果呢,不特宴會不於十時舉行,有時連主人也還未看見,宴客更不消說了。說是十時入席的宴會,最早也得十一時許才實現。我一向以為世上只有我們這一個不守時刻的民族,在這裡卻找到同志了。
又這裡的飯食時間很特別。他們在十二時吃的是早餐,下午四時到八時卻算是午餐,晚餐是十時至十二時。當日我們生活的習慣是這樣,是不是光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是這樣,卻不得而知了。在旅館裡上午是沒有東西吃的,我們早上要到什麼地方時,只好自己去買些牛奶麵包吃。到十二時回來才吃所謂“早飯”。酒館裡的飯食,早飯大概是麵包麥粉之類。中飯則是番茄牛肉湯、牛排燒雞等,晚飯無湯,卻有種煮熟的果子。大致和上海所吃的俄國菜差不多。
俄國菜中有一種塗在麵包上一同吃的“烏魚子",以前我是不吃的,這回卻學會吃了。據說這種東西,第一次你會覺得很腥,不肯吃下去。第二次人家勸你吃時,你只好勉強吃點。第三次你便會自動取來吃下去。到了第四次呢,即使人家不許你吃,你也非吃不可了。這話是否形容過甚,無從稽考,不過在我個人經驗來說,以前我是不吃的,自從在俄國學會吃之後,現在回來,還想再吃點呢!
在俄國玩了一個多月,什麼都沒學到,只學了幾個不中用的俄國字。一個是“不老好",就是“不好”之意,意義和中國字都很相近。一個是我的名字“蝴蝶”,叫“巴巴次加”。可是俄文的“祖母”卻叫 “巴波次加" ,和“蝴蝶"相差只其中的一個音。所以我也常嘲笑自己說,我那時還不是“巴巴次加”,現在卻真正是個“巴波次加”了!